大黑大概知道了老主人死了,两眼发呆,无精打采的匍匐在地上,嗓子头不时的“呜呜”低鸣着。
妮子夹出两块香喷喷的肥肉来,堆在大黑的嘴边,可是它连瞅都不瞅一眼。
“唉,大黑,妮子也难受,可是不吃饭就没有力气,没有了力气,明天就不能去陪爷爷了……你吃吧,明天带你一起去上坟。”妮子安慰着老黑狗。
大黑仿佛听懂了小主人的意思,伸出舌头将肉卷进了嘴里,嚼都没嚼一下便直接吞落到了肚子里。
“你等着,”妮子看见大黑肯吃东西了,于是把碗筷一放,说道,“我再去给你弄点骨头来。”说罢,拿着畚箕推门出了柴房。
她先来到了东西厢房内,几张桌子上早已是杯盘狼藉,几个醉醺醺的汉子仍在划着拳,嘴里“五魁首呀六六六”的喊个不停。桌子和地上丢弃着一些啃剩下的猪骨头,妮子很快就装满了一畚箕,赶紧端着跑回了柴房,堆在了大黑的面前。
“吃吧,咱家已经很久没吃过肉了。”妮子对大黑说着,一面端起了自己的饭碗。
“妮子,吃饱了赶紧过来干活。”庭院里传来镇长老婆的喊叫声。
“唉……”妮子赶紧扒拉几口,将碗里的饭菜吃完,回头望了一眼大黑,匆匆的推门出去了。
干完厨房里的活已经是深夜了,妮子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正房,她一直是跟爷爷睡在一起的。
“妮子,从今天起,你去睡西厢房,郭老头的床和被褥已经搬过去了。”镇长老婆趴在卧室内一张崭新的大床上说道,戴眼镜的郭镇长正在给她“咚咚”的捶着后背。
“妮子呀,正房我和你养母睡,东厢房给大乖二乖睡,你一个人睡整间西厢房也不错嘛,”郭镇长嘿嘿笑了笑,随即柔声说道,“从今以后,你要喊我们叫爹和娘,明白吗?”
妮子默不作声,扭头便出了房门,含着眼泪朝西厢房走去。
“你看看,这死丫头太不懂礼貌了,非得好好教训一番不可。”屋子里传来镇长老婆的斥责声。
“算啦,等过两天她习惯了,自然就会叫的。”这是镇长的劝慰声。
“哗哗……”东厢房门口突然出现水流的声响。
妮子回头一看,镇长的儿子大乖和二乖褪下了裤子,正站在屋檐下撒尿……
妮子一头冲进西厢房,扑倒在了床上,“爷爷……”失声恸哭了起来。
夜深了,妮子坐在床上,轻轻的解开了当年伴随着她来到风陵渡的那个包袱,摊在了面前。
那块黄色丝质方巾上面的血红色大跳蚤,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十分的诡异,两根短粗的触角,嘴巴上长着一个尖利的口器,腹部是一节节的,两条后腿强壮而有力。肥壮的身体上还有许多倒生的硬毛,令人皮肤一阵麻酥酥的。
自己的襁褓之中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东西呢?
她又拿起了那只小琉璃瓶,瓶口有黑灰色的铅封,瓶子表面是一副彩绘,画的是一座海上宫殿,蓝色的大海,黄色的城堡,尖尖的金顶以及一些奇形怪状的树木,树下有一个大胡子老人在盘腿打坐,工笔细腻,十分的逼真。
妮子轻轻的摇了摇瓶子,隐约的感觉到里面好像有物体在晃动。
瓶子里装的是什么呢?妮子好奇的想着,可是她又不敢冒然的打开封口。
爷爷曾经讲过一个渔夫与魔鬼的故事,说的是渔夫在海里撒网,捞上来一个封口的瓶子,他好奇的将其开启,结果跑出来一个魔鬼,把渔夫吓个半死。后来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哄骗魔鬼又重新钻回了瓶子里,渔夫赶紧把瓶封盖上,扔进了大海的深处。
妮子轻轻的放下琉璃瓶,又拿起了爷爷从不离手的那枚黄铜顶针,“风陵寺……顶针……”她的耳边响起爷爷临终时的呓语,爷爷……你想告诉妮子什么呢?
“喔喔……”村里不知谁家的公鸡在啼鸣,鸡叫头遍已经夜深,妮子打了个哈欠,抱着包袱合衣睡下了。
黎明时分,妮子做了个梦,梦见了琉璃瓶上的那座城堡,宫殿的大门前,有一个缠头赤脚的大胡子老头,将自己交给了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然后说了些离奇古怪的语言,自己一个字也听不懂,之后那个男人将自己抱在怀里走了很远很远……
“天亮了,妮子起来生火啦。”一个女人嘶哑的喊叫声,惊醒了妮子的怪梦。
妮子赶紧爬下了床,将那个大包袱用力的塞进了床底下,然后推门出去。
“赶紧到厨房劈柴烧火去,大乖二乖还要吃了饭上学去呢。”镇长老婆衣衫不整的站在正房门口大声说着。
妮子低着头朝厨房走去,她心中想着赶紧生火热饭,今天还要带着大黑去给爷爷上坟呢。
昨夜还留有不少的残羹剩菜,妮子也不管甜酸苦辣,将它们统统的倒在了大铁锅里,然后生起了火,“咕嘟嘟”的煮了起来。
“妮子,你这是煮的什么菜,这么难吃?”镇长老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凶巴巴的说道。
“我和爷爷每次有剩菜时都是倒在一起热的……”妮子战战兢兢的回答道。
“糟蹋这些好东西了……猪脑!”镇长老婆兀自忿忿不已。
“哎,将就吃吧,今天有富复员回来,我们可要好好的庆祝一下了。”郭镇长一面吃着饭,一面说道。
“你打算让他住在咱家里?”女人眉毛扬起问道。
“这个……我弟弟是自卫反击战的功臣,工作安排是风陵渡镇的公安特派员,每月工资开现钱,还有残废补助金。”郭镇长陪着笑脸回答着。
“咳……”女人被一根鱼刺卡住了,脸憋得通红,郭镇长紧忙起身,手指头伸进她的嘴里去拔,哈喇子流了一下巴。
妮子偷偷的溜出去到了柴房,解开了大黑的绳索,带着它出了老宅,一路向后山坳跑去。
天空阴沉沉的,凉风刮过,飘下了毛毛细雨,山坳里升起了淡淡的雾气。
大黑跑在了前面,尽管昨日爷爷下葬的时候,它被拴在柴房里,但是仿佛能嗅到坟冢的所在似的,径直的奔着那儿去了。
妮子赶到坟地的时候,大黑已经伏在了坟前“呜呜”的悲鸣起来,两只前爪轻轻的扒着新土。
妮子的小花袄已经被雨滴打湿了,出来时匆忙未及拿雨伞,如今只有硬挺着了。她与大黑相互依偎着蹲在了坟前,凉风直往衣服里钻,不多时就已经瑟瑟发抖了。雨水顺着头发梢滴滴答答的流淌下来,口唇冻得呈青紫色,此刻,妮子恨不能爷爷的坟墓能有道裂口,她和大黑会毫不犹豫的钻进去的。
山道上走来一个瘦高的年轻人,身披着一件黑色军用雨篷,内里是草绿色的旧军装,左手拎着一个黄色的旅行袋,腿脚挽起,军用胶鞋上沾满了泥巴。
“小妮子,下雨天怎么一个人蹲在坟地里?”那年轻人停住了脚步问道,在山西河东一带,人们通常称小姑娘为“小妮子”。
妮子抬起眼睛望着这个陌生人,牙齿打战,哆哆嗦嗦的说道:“我在陪爷爷。”
年轻人笑了,放下旅行袋,笨拙的脱下身上的雨蓬,罩在了妮子的身上,此刻,妮子才注意到此人右衣袖是空荡荡的,原来他只有一只胳膊。
“小妮子,你叫什么?是前面风陵渡村的么?”年轻人问道。
妮子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我叫郭妮儿,它是大黑。”
“郭妮儿,看天气这雨一半会儿停不了,我送你回家去吧。”年轻人好心的说道。。
妮子望着天空,阴云密布,雨势也渐渐的大了,无奈叹了口气,低头道:“大黑,我们回去吧,明天再来。”
天空中传来隆隆的春雷声,大雨如注,年轻人和妮子共同顶着那件雨蓬,沿着泥泞的小路朝着镇上走去。
风陵渡镇不大,其实就是一个风陵渡村,因扼黄河渡口位置重要,所以民国时期设的镇便一直的沿袭下来了。
来到镇东大槐树下,妮子指了指老宅说道:“那儿就是我的家。”
刚走上台阶,迎头便遇见了镇长老婆,她见到妮子顿时脸上横肉一抖,正要发火,突然面孔骤然一变,浮上笑容,嘴里惊讶的说道:“哎呀,这不是有富嘛?你哥去渡口接你了,你们没碰上么?”
妮子抬头看了一眼,心道,原来这个少一只胳膊的男人就是郭镇长的弟弟有富。
“嫂子……是这样,我昨天先去一位牺牲的战友家了,”郭有富解释说道,眼睛打量着这座老宅,面现诧异的问,“你和我哥搬家了?”
“哦,昨天刚刚办了乔迁酒席,是的,快进来吧。”镇长老婆闪开了身子。
“那这个郭妮儿是……”郭有富不解的问道。
“她是你哥的养女,”女人回答道,接着对妮子说,“妮子,叫叔叔。”
“郭叔叔。”妮子感激的望了有富一眼,嘴里轻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