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说张三太爷把崔老道请至宅中,一不为寻仇,二不为闲谈,而是求崔老道搭救。崔老道纳闷儿啊,张三太爷的道行可比黄老太太大得多,论着是拜一个祖师爷,真要说比道行,八百个黄老太太绑一块儿,顶不上张三太爷一个小脚指头。因为张三太爷话里话外说得很明白,他本身也是一方地仙,长生往世,得天地之半,能变出这么大的宅子,绝非等闲之辈;再一个就是这个姓,深山古洞中的东西没有姓氏,没听说过这个刺猬姓赵、那条长虫姓刘的。有了道行的往往取自身一个字,狐狸通常以"胡";姓或"李";姓自居,刺猬自称姓"魏";或者姓"白";,长虫说自己是"老常";或是"老柳";,可哪一个又敢姓张?皆因玉皇大帝姓张,戏文中称之为"张玉皇";,这个姓可不是飞禽走兽敢往脑袋上顶的,此乃大逆不道。玉皇大帝他老人家苦修一千七百五十劫,一劫十二万九千六百年,这总共是多少年?所以说道行浅了可不行;此外还有一节,崔老道进门就瞅见了,张三太爷这屋的墙上什么中堂字画、挑山对联一概没有,却挂了七道乌金令牌,上书"天风、天火、天水、天雷、浩然、玄阴、玄阳";。别人不懂其中奥妙,崔老道可明白,墙上的七道乌金令牌,暗指张三太爷已经渡了七重天劫。
所谓的天劫,也叫"寂灭仙劫";,凡是修仙的灵物必破此关,否则成不了正果。天劫一共十重,全渡过去便可白昼飞升。而天劫又不同于雷劫,雷劫是指什么东西作妖作到头儿了,"咔嚓";一道雷下来给劈死。雷劫相对容易应付,可以躲入深山古刹,或者借达官显贵遮挡。以前净听人说有大耗子、大蜈蚣趴在佛像下边,再不就是古庙里、道观里住着狐狸、刺猬、长虫,这些东西就是在躲天雷。还有四处寻访得道的高人,陪伴左右,摇尾乞怜,等雷劫到来,躲在高人身后也是一个办法。天劫可没这么好躲,能渡过一重那就了不得了,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就不在话下。而且这十重天劫当中一重比一重厉害,一次比一次凶险。张三太爷已经躲过了七重天劫,那得是多大的道行,能有什么为难着窄之事,拜求一个卖卦的老道帮忙?
原来张三太爷自打修行以来,可以说是循规蹈矩,早早忌了血食,在深山古洞中吸霞饮露、清修打坐,率子孙下山入世,来至山东地界,不敢说恩泽四方,也没少给老百姓办好事。但天下事本就如此,好人恨坏人,坏人恨好人。岳飞岳武穆精忠报国,一等一的忠良,到头来被仇家害死在风波亭;秦桧满肚子坏水儿,还有仨好朋友。张三太爷在此地不招灾不惹祸,一门心思行善精修,不承想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惹上了一个冤家对头。对方生前是个擅使邪法的术士,明争暗斗没能把张三太爷如何,死了埋进荒坟野冢,仍旧潜灵作怪。其实说起来,与张三太爷这路"正仙";相比,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怎知这个对头坟中有一件厉害的镇物,魇住了张三太爷全族,有道是"靛蓝染白布,一物降一物";。张三太爷的道行虽深,也只能任凭这个对头摆布,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比奴才还不如,因此想借崔老道之手,取出坟中的镇物。
崔老道听完这番话,吓得手脚冰凉,这是他敢插手的事吗?任凭张三太爷许下千般富、万般贵,搬来六万八紫金子,他也不敢应允,却又心存忌惮,恐怕张三太爷翻脸,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深山古洞中的千年老狐狸?崔老道也不敢说个"不";字,只得摇头晃脑、掐指巡纹,随后将手中拂尘一摆,对张三太爷说道:"无量天尊,贫道虽有能为,不过天时未到,不可急在一时。适才贫道捏了一卦,将来会有一人从此路过,此人盖世英豪,手段了得,九河下梢‘七绝八怪’中有他一号。姓孙没有大号,因为是个吃臭的,别人都叫他孙小臭儿,长得獐头鼠目、口歪眼斜,掐吧掐吧不够一碟子,摁吧摁吧不够一小碗儿,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赶上个大点儿的耗子都能给叼了去。然而常言道得好,凡人不可貌相,海水难以斗量,取坟中镇物非他不可,这叫什么呢?这叫一货找一主,盐碱地专出蝲蝲蛄。";
张三太爷也知道崔老道的底,据说在龙虎山五雷殿上看过两行半天书,身上道法通玄,前知八百年,后知五百载,而今言之凿凿,说得有鼻子有眼有眉毛的,自是一百二十分的信服,当下款待了崔老道一番,又送了许多路费盘缠。崔老道足吃足喝了一通,钱财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要。张三太爷见崔老道不收钱财,心下又多了几分佩服。崔老道在宅中住了一宿,转天别过张三太爷,取道返回济南府。
书中暗表,崔老道说得准不准呢?他这一卦浮皮潦草来了个王八排队--大概齐,可坑苦了张三太爷。后来孙小臭儿下山东路过此地,给张三太爷取出了坟中镇物,但这小子心术不正,为了蝇头小利恩将仇报,错害了张三太爷的性命。张三太爷异灵不泯,辗转到了天津城找孙小臭儿寻仇,连同黄老太太、乾坤楼黑蛟、四方坑白三姐等一众地仙,在九河下梢兴妖作怪。此乃后话,按下不提。
咱再说崔老道,一路回到济南城,却见城头上已经换了旗号。找人一打听才知道,前几天纪大肚子摆戏斗败了阚三刀,本想点齐军马,趁阚三刀铩羽而归的机会,一举将之赶出山东地界。怎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没等纪大肚子把阚三刀赶走,地盘就被另一路更大的军阀抢了。济南府是富庶之地,周围各路军阀早就对这块肥肉虎视眈眈,奈何纪大肚子与阚三刀实力不凡,更担心他二人联起手来一致对外,如今两人翻脸,自然有人乘虚而入。那个年头就是如此,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没有讲理的,全凭枪杆子说话。阚三刀死于乱军之中;纪大肚子兵败如山倒,一个人逃去了西北,在甘凉道上盗贩马匹为生。正应了崔老道先前所言,"赶上八字有马骑";。只不过不是骑马的上将军,而是盗马贼。
如此一来,崔老道的靠山又倒了,济南城虽大,却没有崔老道的立锥之地。适逢多事之秋,天灾人祸不断,到处都在打仗,思来想去,也只有回老家了,一路上感慨万千。前些天纪大肚子还是手握重兵,说一不二,转眼就丢盔弃甲,变成了光杆儿司令,能保住一条命就得说烧了高香。那些个枪、那些个钱,连同那座气派无比的督军府,全都改了名换了姓。想来广厦万间卧眠三尺,千顷良田不过一天两顿饭,纵有满屋子的绫罗绸缎,出门也就是那一套衣衫,看来没钱没势也未见得是件坏事。正所谓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自己还是老老实实在南门口卖卦吧,别再妄想天上掉馅儿饼、醋碟、酸辣汤的美事了。
济南府距天津城可不近,崔老道来的时候车接马送,一左一右两个挎着盒子炮的卫兵伺候着,派头那叫一个足,如今只得撵着步子在路上行走。本来腿脚就不利索,别人走一天他得走三天,又不敢走大路,大路上动不动就过兵,万一赶上两军交战,枪子儿没有长眼的。所以这一走工夫可就大了,只能估摸着东南西北的方向,翻山越岭专走小路,逢村过店到了有人烟的地方,靠着老本行摇铃卖卦,对付着挣口吃喝。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的,头没梳脸没洗,身上道袍千疮百孔,脚底板磨出好几个大血泡,赶等到了家,人都卷了边了。他这一趟出来的时间可不短,不知道天津城出了多大的乱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