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了,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不是吗?”格桑说。
嘉斡上师抬起头,两只迥然不同的眼睛瞪大,死死地盯着格桑。一枯一荣的差别是如此之大,仿佛他的身体是将两个人先切开后对调、硬生生拼合出来的,看上去没有一点和谐之处。
“是吗?我的使命真的已经完成了?”他问。
“是的,有些实情虽然很伤人,但我不得不说。其实你记住的很多事已经没有参考价值,留在脑子里没什么用处。这个世界变化很快,各个国家之间的代表人物权力转移加剧,特别是二战后进入了长时间的冷战时期,每年都会有一些国家的秘密档案公布于世……算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只想告诉你,结束这种无尽头的修行吧,你所坚持的,如一缕空气那样毫无价值,就像这本书——”
格桑解开藏袍最上方的一个布钮,从里面掏出一本册子,正是多吉措姆跟林轩说过的《极物之国》。
“文字是死的,世界是活的,谁若耽于等待,谁将永远错过。”她说。
那本被多吉措姆视为珍宝的册子被她随随便便卷在手里,毫不珍视。
“那本书里描绘的,就是极物之国,但我始终疑惑,那会不会就是藏地传说中的香巴拉之国?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嘉斡上师问。
在年轻的少女格桑面前,这不知已经活了多久的老僧,一句一问,寻求答案。
“在我看来,极物之国是真实存在的,而香巴拉之国却存在太多幻想色彩,是纯粹的人类想象力堆砌出来的。”格桑回答,“但我同时在想,这些册子流传的年代那么久了,不知有多少位大师对它做过解读,将其中最微妙之处都一一挖掘出来。作为后来者,我们如果冒然断章取义地对它进行解读,只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造成更大的误解。极物寺能拥有它,也是一种荣幸,只可惜没有更多高僧大德勇于放下手边的琐屑俗事,转而穷经皓首地研究它,以至于暴殄天物……”
嘉斡上师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双手来接那本书。
他与格桑的交接手法有些差误,刚刚捏到那本书的一角,格桑便松了手。啪的一声,书跌在水面上。
“呀!”格桑吃了一惊,马上弯腰去捡,一起有落,只有两三秒钟时间,册子就被浸透了,淋淋漓漓地向下滴水。
格桑扼腕叹息:““这可怎么办?真是糟透了!”
林轩接过册子,找了一块平坦的玛尼石,铺平册子,一页一页揭开翻晾。
册子湿了不要紧,只要找来镇纸和电吹风,他就有办法将册子恢复原先的大概模样。
那本册子的每一页上都有一幅白描图画,内容与其它藏传佛教的典籍并不相同,不是佛像、神器或传经图,而是建筑、水果、粮食、集市、地图之类,旁边用特殊文字加以注解。林轩读不懂那些,专心致志地翻晒,只求把这一件事赶紧做好。
在藏传佛教的各个寺院中,都有“晒经坪”这一场所。经卷平日里存放于不见天日的佛堂深处,遭受阴湿虫蛀之厄,必须在晴天时拿出来逐件晾晒,以延长其保存期。
林轩现在做的,就是僧侣们所做的“晒经”工作。
册子里的纸张经过水浸,变得绵软无力,文字笔画也被晕染,肯定会影响阅读,实在是一种巨大的缺憾。
在翻晾过程中,林轩忽然记起了中国四大古典名著之一《西游记》中的一段故事:来自东土大唐的取经者唐僧师徒历经八十难之后到达西方灵山,求取经卷折返,却在通天河中溺水,上岸后发现自己取得的是无字经卷,马上第二次拜谒灵山,终于完成九九八十一难之总数,获得真经。
“昔日唐僧溺水晒经与今日我在此翻晾《极物之国》的册子是否有关联之处?”他放慢了手上的动作,一页一页仔细翻阅,试图从图画中发现玄机。
“这漫山遍野的玛尼石共有多少?”格桑问。
“九万三千零三百五十五块。”嘉斡上师回答。
“最大的是谁?最小的是谁?最触动你心灵的是谁?”格桑又问。
“最大的是我背后这块,最小的则是在水洼之中,最触动我心灵的始终没有。”嘉斡上师叹着气回答。
“你在这里那么久,思想的最深处在哪里?最高处在哪里?最广处又在哪里?”
这次,对于格桑的问题,嘉斡上师思索了好一阵,才慢慢回答:“我的根扎到哪里,思想的末梢就能到哪里。比如在六十年之前,我首次到达冻土层,思想无法穿透它,受挫不前。我熟读梵文经卷中的《地火?金翅大鹏鸟吞蛇炼化升天卷》十万遍,用经卷中的‘无光之火’烧尽冻土层,决绝前进。现在,我的思想末梢在一片虚空之中,似是九幽之下,暗昧而沉潜;又似是九天之上,忽忽悠悠,空落落的,极不自在。”
这段话很难理解,传入林轩耳朵后,不由得让他停下动作,细思“无光之火”的意义。
所谓“无光之火”即道家密宗所说的“三昧真火”,即:心者君火,亦称神火,其名曰上昧;肾者臣火,亦称精火,其名曰中昧;脐下气海,亦称民火,其名曰下昧。这三种火,又称“木中火、石中火、空中火”,合在一起,意念加重,注视不离,叫做武火;意念轻松,似有似无,叫做文火。
人类任何一种宗教或修养,到了至高境界,全都殊途同归,走向“天人合一”的终点。嘉斡上师虽然是藏传佛教中极高明的伏藏师,当他能够使用“无光之火”的时候,其实已经脱离了本派的异术范畴。
林轩能够理解嘉斡上师的境界,但却有自知之明,自己距离那种境界还差得很远。
“为什么会出现那种状况?难道这巨大的青藏高原、连绵的喜马拉雅山脉都是浮空的吗?以我看来,如果你的根深植向下,应该遇到各种坚实的障碍才是啊?”格桑问。
“我以为,我到达了‘地中天’。”过了一会儿,嘉斡上师才沉吟着回答。
“什么?”格桑的声音蓦地抬高。
嘉斡上师一字一句地重复:“地、中、天。”
格桑不再开口,胸口急促起伏,在小水洼边踱来踱去。
林轩知道,“地中天”的概念是由哲学家柏拉图首先提出来的。他说,人类居住的地球是中空的球体,内部分为无数层次,居住着无数另外的种族。他们也是地球人,但却与地球表面的现代人绝不相同。他们有的是上几代的地球原住民,有的是其它星球迁徙来此的星际移民。他们看到的天空,就是我们脚下的大地,所有他们的天就叫“地中天”。
“就在下面,是吗?”格桑停步,向小水洼指着。
嘉斡上师点头:“没错。”
“水晶球里的幻影呢?反映的就是你体会到的那世界的样子?”格桑连问。
嘉斡上师的语气有些犹疑,似乎并不确定:“其实,我并不确定……大家看到的是不是同一种东西。二十年前,日喀则著名的藏药大师杰措平布到这里来看我,很谨慎地告诉我,他统计过一些奇怪的案例,至少有五十多个身体健康的藏胞服用了‘羊合欢’的药草后产生了奇特的幻觉。有的人疯狂跳舞,有的人暴虐成性,有的人纵欲过度,有的人六亲不认……种种诡异之象,不可尽数,非常恐怖。当我给他展示水晶球时,他的表现,就像服用了那种有毒的药草一样,胡言乱语,不知所措。你们呢,又看到了什么?”
林轩见过杰措平布,那是一个慈祥善良的正派老人,毕生奔走于藏地治病救人,从来不求任何回报,而且以苦为乐,甘之如饴。
“我看到了——喂,林医生,你看到了什么?”格桑欲言又止。
林轩本来不想参与两人的讨论,但一接触到格桑清亮的眼神,竟然无法拒绝:“我看到的是巨大的蒸汽机,以大江大河为水源,顶天立地,排出的水蒸气如同珠峰旗云一般。不过很奇怪的是,我始终看不到蒸汽机产生的动能都传输到哪里去了!”
最初格桑装作既聋且哑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对方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了,只是格桑将自己清丽的面庞掩盖在破旧的藏袍之下,刻意保持低调,不让别人发现自己的美女身份。如今,去掉一切伪饰,格桑如一朵鲜花那样完全绽放,表现得落落大方,极为得体。
这种变化,令林轩越来越惊讶。
“我看到的也是如此,蒸汽机与真正的珠峰旗云有着莫大的关联。”格桑表示赞同。
“可是,那蒸汽机会藏在哪里呢?”林轩在心底默默问了一句,低下头,继续册子。
按照正常的逻辑,蒸汽机不断做功,一定会源源不断地输出动力,给其它机械提供动能。他从未听说过那么大规模的蒸汽机,对使用它动能的匹配机械也充满了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