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有些愣怔,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
“龙先生,你是不是以为黄花会完了?”她问。
我摇头:“第一、黄花会是大帮派,不会轻易倒下,不会全部溃散;第二、我和黄花会的关系止于与各位认识而已,并没有特别深的渊源,更不会过度担忧黄花会的命运。所以,黄花会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对我的影响并不太大,我似乎没有必要担心这样的问题。”
我说的是实话,尤其是像黄花会这种有五角大楼军方背景的帮派,很多江湖人都避之唯恐不及,更不要说主动凑上去套近乎了。
“龙先生,其实我想说的是……帮帮我。”大将军突然抬手,用力捂住脸,深深地连声叹息着,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我去日本,前途微妙,如果强留在这里,也是形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现在,我已经完全陷入了两难之境,必须做出一个明智的选择,才能走好下一步,让自己……不至于在穷途末路上继续滑下去。所以……帮帮我,帮我想想办法……”
她一直冷静镇定,以女强人的模样示人,突然变得如此软弱,让我有些吃惊。
“你先不要急,有什么话,说明白就是了。”我说。
大本营被毁,靠山倒了,大将军理应感到穷途末路的悲哀才对。撑了这么久,也真的难为她了。
要知道,即使她去了日本,勉强站住脚以后,没有后续的强援,也只能是孤木难支的状态,最终毫无建树。
“自从决定赴日,我几乎没有一晚安睡。黄花会受五角大楼器重时,九州、大阪、北海道、京都的间谍网络全都畅顺,各种人力、物力、财力上的资源可以随意调用,根本没有后顾之忧。日本帮派与东南亚、中东、西欧、北非等地帮派的联络非常紧密,有五角大楼做支撑,我就能在各帮派之前游刃有余地展开工作。反之,完全是羊入虎口的状态。心月无向派是老牌的帮派,除了有皇室的支持外,早已经在日本江湖失势。这样一种情况下,我到那里,即使顶着一个‘皇室公主’的帽子,也未必管用……”大将军断断续续地说。
日本虽然只是弹丸岛国,其江湖状况却非常复杂。
据国际观察家总结,日本存在两条并行的国家规则。
第一条,与国际接轨的政府警察制,由警方来惩治犯罪,维护城市秩序;第二条,则是由地下江湖来执行“江湖秩序”,以帮派特有的善恶观、价值观决定某些人的生死。
在那样一种混乱黑暗的环境中,黄花会所谓的“换头行动”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
“我猜,你到那边去,除了表面上的‘换头行动’,一定还有另外的一层隐秘任务。”我直言不讳地说。
既然大将军放下了架子、揭去了伪装向我求救,那我也只能实话实说,把自己的疑虑说出来。
大将军沉默了一阵,才犹豫不决地点头。
“你放心,我以个人人格保证,我们在这里说的话,无论合作成功不成功,都会说过就忘,不留痕迹。即使你说的是震惊全球的最高绝密,我也绝不会吐露给第三人。”我说。
我要求别人做事时,必定会先为对方留出余地,免得对方为难。
大将军的身份与我不同,我是江湖闲人,而她则是隶属于黄花会门下,有着自己必须遵守的严苛组织纪律。
“呃,龙先生,我并不是担心你会泄密,而是这些任务的传达内容十分晦涩,即使完全看到字面意思,也未必能深入领会。我说出来,仅供你参考,绝不会故意歪曲其中的意思。”大将军说。
我点点头,她就拿起桌面上的铅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三行字。
第一行,意思清楚,明白无误:“令大将军以玉狐禅之身潜入日本,扎根隐匿,静默待命。”
对于所有间谍而言,“静默”是个非常刺眼、扎心的词汇,代表着无限期以掩饰身份潜伏,被动等待他人唤醒。如果没有唤醒命令,那么就算活到一百岁甚至孤独终老,也不能主动联络上级。
比起“死间”,“静默”更为难受。
“死间”等同于有期徒刑,而“静默”则等同于无期徒刑。
一旦进入静默期,“大将军”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日本皇室公主“玉狐禅”。
如果等不到唤醒,“玉狐禅”就会按部就班地嫁人、生子、老去,完全以两面人的状态活着,直到老死。
这种表里不一、阴阳两面的生活状态能把人逼疯,尤其是嫁人有了孩子之后,那时再等到唤醒命令,才是让人左右为难的最痛苦境界。
“如此痛苦,为什么还接受这项任务?”我问。
大将军没有回答,只是低头苦笑。
第二行字,字面意思明白,但我不知其究竟何指:“残卷不残,强国不强,千年伏线,意在余脉。”
敦煌经书又被称为“敦煌残卷”,因为其在多次遭到劫掠之后,损失严重,仅剩的那些,已经无法完整拼凑出一些有实际意义的东西,只能当做文物,束之高阁。
古代人无论是抄经还是诵经,为的都是传承文字里那些深奥珍贵的哲理。像《金刚经》《心经》《地藏经》那一类的经书,语句顺畅,情节完整,既能教化于人,也能朗朗上口地背诵传颂,属于古代人留给现代人的最宝贵精神财富,其意义不亚于四书五经、唐诗宋词。
反之,敦煌残卷似乎与这些经典有些不同,只能存在,而无法应用。
那么多宝贵经卷被损毁,是一幕令人扼腕叹息的悲剧。正因如此,发现藏经洞并且导致经书流失的道士王圆箓就被永远地钉在敦煌历史的耻辱柱上,无数次受到道德的鞭笞。
看第二句话的字面意思,似乎是“凑齐残卷就能找到某种隐藏的线索”。
“千年”二字如果不是泛指的话,从现在倒推一千年,正是在两宋时期。
第三行只有八个字:“为吾国强盛而求经。”
熟悉玄奘西游取经这段历史的人都知道,这是大唐僧人陈玄奘在长安西门辞别皇帝时说的一句话,充分表达了他不顾个人生死、西行万里求取真经的决心。
最终,陈玄奘闯过九九八十一难,成功地取经还朝,成了天下无双的禅宗第一人。
“这句话,似乎跟第二句‘敦煌残卷’有联系,重点是‘求经’。难道其意思是,让你去日本寻找敦煌残卷?”我一边思索一边低语。
“这句话放在不同地方有不同意思。”大将军说。
我思索了几秒钟,立刻想起来,原来,第一个说这句话的是大唐高僧陈玄奘,但真正将其传扬开来、行之四海的却是一个日本人——织田鬼奴。
关于织田氏在日本历史上的地位,已经无需赘述,只要想想织田信长一生的战绩与功勋,就能想象得到了。
织田鬼奴在中国古代历史上出现不多,据我阅读典籍的记忆,大概仅有两次而已,一次是在《遣唐使列传》里面,记录的原话是“遣唐使织田氏鬼奴入长安东市采办”;另外一次,则是在《九州巡海纪要录》中,原话为“有织田氏鬼奴者导引船工穿狼牙岛礁而过入水火交叠之洞”。
“织田鬼奴”可能是指一个人的名字,也可能是指织田氏家族的一个奴才、奴隶,其名为“鬼”。
这两处中国历史上的记录似乎并不重要,因为“织田鬼奴”这个名字在日本京都古代史中多次出现过,并且有其汉白玉石雕像耸立于京都唐塔之上。
京都地方历史中记载,如玄奘大师一样,织田鬼奴少年时也说过“为吾国强盛而求经”,并且毕生以此为目标,多次担任遣唐使,乘船跨越茫茫大海,西去求经。
中日两国的历史纪元不同,年份记载也有些混乱。
尤其是日本天文历法的记录方式并不先进,由唐朝引进历法之前,连一套完整的自创历法都没有。
“那么,这句话出现在这里,其出处指的是织田鬼奴,而不是陈玄奘。”我说。
大将军点头:“正是,所以这也是我困惑之处。日本的经书都是从中原传播过去的,而中原的经书来自于天竺国,就算是莫高窟藏经洞里发现的那些,也是其它经书的抄本而已,不可能出现原创或者独创的文本。抄来抄去,转来转去,意义何在?我不知道这三条命令的最终意义,也就是说,我接受的是一个不可知的任务,而且是在一个不可知的环境中,自己的命运未来,也是不可知的……”
许多“不可知”加起来,很可能令大将军自投虎穴,更可能自寻死路。
“他……”大将军用中文、英文连骂了两句。
我笑了:“以后发泄愤怒,应该用日文,那样才符合你的日本人身份。当然,我们从各种媒体上看到的日本公主总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不太可能当众骂人,对不对?”
大将军连连苦笑:“龙先生,我真的是无语了,这种多事之秋,把我推上战场当靶子……已经远离了黄花会建立的初衷。”
我立刻追问:“黄花会建立的初衷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