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第二十二勺,碗已见底。
“咦?这是什么?”胖子忽然低叫了一声,把手里的碗转了个方向,聚精会神地观察碗底。
碗底有字,刚刚白粥挡住了那些字,粥喝完,字也就露出来了。
“汪洋大海,只取一瓢。众矢之的,在劫难逃。”胖子轻轻读出声来。
我立刻意识到,虽然胖子行事谨慎,但有更高明之人已经混入,并用这种碗底留字的方式传递消息。
“你说,我从厨房追查,会不会有结果?”胖子问。
我认真地摇头:“大概不可能。”
传讯的人借碗和粥行事,当然知道胖子如何追查,也会做好准备,断绝一切有效线索。严厉追查的唯一结果,就是使得胖子内部产生巨大混乱,搞得人人自危,之后军心涣散。
“那么,你说,这些话到底是在警告谁?是在传达什么意思?”胖子追问。
我最关注的是“众矢之的”这句话,敦煌城内山雨欲来风满楼,在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之下,一旦有人犯了众怒,分分钟都会丧命于长街。
“这句话指的是胖子吗?还是指另外某个人或者是我自己?”我不敢大意,在脑子里快速地设计了几十种可能性以及应对之策。
胖子带着碗离开一会儿,再回来时,碗已经洗净,碗底那十六个楷书小字越发清晰。
“没有人愿意成为众矢之的,尤其是在敦煌这种全球关注的焦点城市之中。能够发出这种警告的,一定是深谙江湖秘事,高屋建瓴,统察全局,也许并不独独向我……向我们提出警告,而是警告过来到敦煌的每一个江湖人。从这一观点出发,我宁愿相信对方是善意的,一切为了江湖安宁考虑。你说呢,龙先生?”胖子问。
我没有急于回答,而是凝神看着那些字。
如果一个人没有故意隐瞒自己的笔迹的话,一定会遵循“字如其人”的规律,所有人的笔迹就如同指纹一样,不会完全相同。在汉字书写中,这种规律尤其明显。
我觉得这些字隐隐有些眼熟,毕竟在敦煌三年,已经跟很多画家、书法家打过交道,对他们的写字、题词笔迹有所了解。
“众矢之的”的第三个字中,最后一捺极短、极粗、极用力,完全没有平常书法中“长捺飘逸”的讲究。印象中,严老师下笔所写的,就是这样一个“之”字。
既然确定了怀疑对象,我把其它十五个字一一比对,差不多都能找到严老师平时在画上的题词手法中的笔画特征。
“会是严老师传讯警告?”我对这个答案倍感匪夷所思。
严老师一直是个谨小慎微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个胆怯、懦弱的人,对于宋所长在一些活动报酬、卖画交易中的多次压榨全都采取忍让、服从的极低姿态,从来不敢说半个“不”字。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我记起了这句江湖古训。
“你对这些字怎么看,龙先生?”胖子一直在观察着我的表情。
“如果没有明确指向,且不必管它,随机应变、见机行事就是了。”我淡淡地说。
如果严老师的身份有问题,那么他介绍来参观112窟反弹琵琶图的两名女子也会身份存疑。他们三人联手演戏,只把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我对严老师不会有丝毫的埋怨,毕竟这就是江湖,尔虞我诈,弱肉强食。他能成功地伪装成老实木讷的民间画师,长期混迹莫高窟,不被别人识破,这就是一种本事。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胖子皱着眉自问。
我也皱眉,他说的“卧榻”二字实在损伤了我的民族自尊心。敦煌、莫高窟都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中国人可以引用这句话,而身为心月无向派一员的他,却绝对不能。
“刚才,我已经传令下去,严查跟这碗粥有关的全部线索。”胖子说。
我无法给他更多建议,至少在严老师亮明身份之前,我不想助力任何一派。
大概在十分钟内,胖子陆续收到追查报告。
碗、粥、勺、厨师、采购员、守卫都没有问题,锅内的剩粥也做过药物检查,没有发现任何致命毒素。
调查结果,这碗粥被人中途掉包。有人用同样的碗盛粥,多出来的那只碗已经消失。厨师辨认,写字的碗极新,属于初次使用,与厨房里旧有的碗大小花色一样,唯独缺少使用痕迹。
“有高手潜入,行事如风,得手后飘然远去。”胖子略显不安。
和平年代,敦煌是座不设防的边陲大城。只要身份合法,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能凭着护照、身份证来到这里,或者闪电出手,或者仅仅是袖手旁观,这是边境线、警察局都无法阻拦的事。
对于敦煌而言,胖子也是过客。即使心月无向派已经秘密地扎下了根,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以主人姿态行事。
“某些事,真的要抓紧时间进行了。”胖子喃喃地说。
一碗粥的插曲尘埃落定之后,桑晚鱼那边仍然一直没有回音,这让我的心再次悬起来。
“龙先生,你一定奇怪我这边的壁画和眼镜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或者怀疑壁画只是幌子,真正起作用的是眼镜的虚拟成像技术。我们已经是朋友,所以我可以透露给你一些内幕——眼镜只是辅助,多层壁画被还原后,跟我们现在用肉眼看到的完全不同。中国古人的智慧超过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的人,他们对于图画结构、光线反射、虚拟成像等方面做过深入的研究,所以这些壁画的技术含量远远超过金字塔、南美岩画、希腊奥林匹斯遗迹。只不过,近现代人无知,仅仅是将莫高窟当做一个文化旅游的项目,修修补补,涂涂抹抹,仿佛给一个绝代美女描眉画眼一样。其实,真正的美女都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何须眉目描画?何须脂粉打扮?”胖子的谈话重点一直都在莫高窟壁画,对顾倾城、桑晚鱼的来去只是礼貌性关心。
他的话给我很深的启发,其实在我描摹反弹琵琶图的第二年,也就是前年年底到去年年初的那段时间里,已经领悟到“壁画残缺改变其内容表现”的道理。
换句话说,古人塑造一幅完整壁画的过程是一个十分巨大的工程,无论在动手之前还是结束之后,都会贯注以无法想象的虔诚心血。
现代人作画,一天、一周即成,能够耗费一个月时间的,已经算得上是“鼎力大作”。如果费时半年、一年、两年,那一定被媒体吹捧为“呕心沥血之作”,能够称之为一生绘画的巅峰,值得博物馆、私人藏家争相收藏。
对比古人,现代人之肤浅粗鄙简直厚颜无耻。
我在敦煌史志办查阅资料时,不止一次读到描述莫高窟建设过程的古老文字。
北宋、南宋两代盛行宋徽宗瘦金体,故此,那些手写史书中多用这种字体。
一尊佛像耗时七年、一幅壁画耗时四年、一个洞窟开凿过程耗时两年、一段木雕上漆六十遍耗时一年半、一层颜料制作涂刷耗时四个月……古人常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极言时间之宝贵,但到了莫高窟这里,时间成了最廉价的东西,每一名工匠、画师都忘记了时间的存在与流逝,耗尽生命,构建成了这中华民族文化史上的奇迹。
建成莫高窟耗时十年、百年,倾尽数代人、数十代人的智慧心血,但破坏它却只需要一周甚至更短时间。
正如阿房宫兴起与毁灭那样,秦始皇耗尽人力、物力、财力建造起来的战国第一神宫,却被楚人一时兴起的“一炬”,即成“可怜焦土”。
在莫高窟,同样有人借参观、膜拜、临摹、阅览之机,猝然下手,强取豪夺,如虎入羊群、牛嚼牡丹一样。
我们如今能够看到的,只是百年来屡遭洗劫的莫高窟壁画,大概只是其鼎盛时期原貌的百分之一而已。
故此,再看壁画,已经无法揣度其本意。
打个比方,阿拉丁神灯魔力无限,将其打碎之后,其残片的百分之一还有什么能力与意义?
我和胖子虽然分属于中国、日本两国,但对莫高窟壁画本质的认识却是十分接近。
“你还原了壁画?”我不动声色地问,“证据呢?没有证据,任何一名莫高窟研究家都可以批驳你是无端臆造、哗众取宠。就算有了证据,也得经过权威机构的研究认证,才能列入正式的莫高窟研究成果中。”
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莫高窟却不是。
胖子哈哈大笑起来,双手按在大肚子上,浑身都在颤抖。
“只要……探究到事物的本质就行了,专家认可与否,都是次要的。我们正在用光学影像技术重建莫高窟——注意,是重建,而不是像莫高窟管理处那样,模拟莫高窟各洞窟的现状播放给游客们看。哈哈哈哈,龙先生,我以为你是一个豁达洒脱的人,没想到还是被这些条条框框禁锢住了。我既然能告诉你这些,就一定手握证据,可以支撑我的论点……”
我瞬间脸红,承认对方说中了自己的心事。
如果用电脑技术“重建”莫高窟的是中国人,我将毫无疑议,并且为此深深感到自豪。现在,日本最大忍者组织心月无向派自称“重建”莫高窟,只会让十四亿国人羞愧难当。
“阁下留在敦煌的任务就是这个,对吗?”我淡淡地问。
胖子大笑不止:“我本将心向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龙先生,你一直都在误会我,误会心月无向派。我们的研究是为了保护全人类文化遗产,试图通过同类研究,汲取古人更深层的智慧,为人类的发展提供确实可靠的方向。如果你只着眼于宝藏、国家荣誉、民族自尊心等等,那样的话,视界就有太大问题了。这样,我来举一个例子,既然你长期描摹反弹琵琶图,我就给你看一个完整的反弹琵琶图——当然是虚拟建构出来的。”
他把“完整”二字刻意强调,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描摹的是游客们所见的反弹琵琶图,也是莫高窟向全球游客开放参观以来,所有人、所有眼睛看到的那幅画,既不随意添笔,也不胡乱减笔,眼中看到什么,笔下就出现什么。
“完整的反弹琵琶图是什么样子?跟明水袖看到的一样吗?”我不禁忐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