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白的月光洒在地上,到处都有蟋蟀的凄切的叫声。夜里独有的芬芳气味弥漫在空中,织成了一个柔软的网,把所有的景物都罩在里面。眼睛所接触到的都是罩上这个柔软的网的东西,任是一草一木,都不是象在白天里那样地现实了,它们都有着模糊、空幻的色彩,每一样都隐藏了它的细致之点,都保守着它的秘密,此刻,白云沉沉,星空显得格外高远,秀水村就这样沉浸在如梦如幻的宁静中。
因为没了灯笼照明,三个人只得踩着零零碎碎的月光,摸着黑,顺着乱坟岗的岔道蹑手蹑脚的往家里赶,午夜的风冷飕飕的,仿佛刺到了骨子里,让人浑身不自在。待到了小麻子他家里时,已经差不多快十一点了,小麻子他娘还没睡觉,正端着条板凳坐在院子里,翘首而盼,直到瞧见了范婆婆的身影,这才转忧为喜,焦急急的迎了上去。
走进客厅才发现,原本摆在正中央的八仙桌早已被折叠了起来,靠在了门后,四个小方凳子,也挪到了墙角。而空下的地儿上,则被满满当当的置办上了一座长方形的香案,棕红色,表面经过了细密的打磨,在接缝处还精心雕刻了一些龙凤图案,只是左边磕了一角,案面上还有些深深地划痕,看来定是有些年岁的老古董了。香案两边,点了两根白色的蜡烛。烛火下各摆了一个小瓷碟儿,肚儿不大,边儿圆圆,正适合做文人画画的用具,调弄些浅淡墨水。当然,这玩意在乡下,却大多会被用来盛腌菜,不多不少,正够一家人吃一餐大白饭的。定睛那么一瞧,左边的瓷碟里装的是一些红色的液体,很是粘稠,也不明白是个啥。右边的瓷碟则平淡得多,清澈见底,一看就是些清水。
范婆婆伸手指了指墙角的凳子,示意田村长等人坐下。田村长点了点头,自去搬了个凳子坐下,刘大少,小麻子他娘也跟着坐了下来,看那范婆婆一脸的严肃的劲儿,不苟言笑,就跟别人欠了他几十块钱似地,也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夜里风大,关上门!”打量了一番香案后,范婆婆才慢吞吞的道。刘大少刚要起身,田村长却抢先一步,将屋子里的门紧紧带上,还附带着扣上了插销,弄完这些事情后,转身对范婆婆笑道:“仙姑,还有什么差事不?”
“没了,谢谢。”范婆婆颌首,小心翼翼的拉开香案的抽屉,从里面捧出了一个绑的很严实的包裹,层层叠叠的,就像是个五花大绑的卷心菜。但见那范婆婆一手摁住包裹一边,另一只手轻轻的解开最外面的一道活结,五指绕着螺旋,转了几圈后,成功摘下了那块布匹,但这只是最外面的一层而已,范婆婆抹了把汗,又开始解开第二层的束缚,那边刘大少却起了浓厚的好奇心,到底是啥玩意让这老婆子如此当爹一样伺候着?奶奶的,不对,应该是说比爹还金贵!他在这里琢磨,范婆婆在那边手也不停,直等到如此照做了五六次之后,原本椰子大小的包裹,也就比玉米棒子稍微粗一些了,又过了几分钟,这东西终于露出了自己的庐山真面目,原来却是一个通体乌黑的和尚雕像,大概也就十几厘米高,算是个迷你袖珍货色。不过在煤油灯的照射下,这塑像却异常的明亮,将灯光折射成一片片鱼鳞状得光斑,浑身荡漾着,很是好看。更奇怪的是,刘大少根本看不出这是什么材料做的,你要说是石头吧,也不可能透明成这样,都能看到里面的脉络了,你要说是玉吧,刘大少活了十几年,还真没听过有这种颜色的玉石存在。
范婆婆双手将这和尚雕像虔诚的捧到了香案正中的莲花座上,点上三柱高香,拜了三拜,将点燃了的檀木香插进了香炉里,紧接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双手合十,做了一个明显的佛教徒才有的祭拜姿势,连连说了好几声:“阿弥陀佛。”但之后念念有词的是个啥,刘大少却听不清楚个真切了,反正唧唧歪歪,跟个老太太当街唠叨似地,裹脚布的德行,又臭又长,听得耳朵根子都生老茧了。当然,刘大少以后长大了才知道,范婆婆念得这一出并不是子虚乌有的,而是地地道道的佛教《地藏经》。借着范婆婆煞有其事念经的这一会儿,刘大少跳下板凳,开始歪着脑袋,端详起这个和尚塑像来,但见这和尚脸蛋儿圆乎乎的,笑容可掬,可却也不胖,耳朵很大很长,一直垂到了肩膀,身披袈裟,手拿降魔杵,骑在一只头生独角,长的极其难看的怪兽身上。这是如来佛?还是弥勒佛?刘大少眼睛眨巴眨巴,摇了摇头,好像自己见得画像里,如来佛是卷毛,挺时髦的,而弥勒佛就像个猪头三,肥的三人环抱,这和尚显然不是这两个佛祖里的一个,很可惜,刘大少只认识这两个佛教知名人物,所以研究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便又索然无味的回到椅子上了。
大约念了半个小时的经文,范婆婆那滔滔如黄河般的小瘪瘪嘴终于停止了运动。伸手入兜,将先前从刘大少那里取来的三只纸鹤平摊到了塑像前,围成了一个三角形,右手五指在盛满清水的碟子里扫了扫,洒了些在纸鹤身上。
“好了,准备工作基本差不多了,有地藏王菩萨护持,我下去的这段时间里,这三个娃娃的魂魄不会丢。”范婆婆歇了口气,道。
“范婆婆,这和尚是地藏王菩萨?”刘大少指着塑像道。
“是啊!”范婆婆点了点头。
“不对呀?”
“怎么不对?”范婆婆眉毛一耸。
“您先前施法用的不是道术吗?怎么现在又整出和尚,菩萨,阿弥陀佛来了?”
“呵呵。”范婆婆知道他的意思,微微一笑道:“老身只是个阴阳先生,并非是宗教信仰者,再说了,各学所长吧!不管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的,都是好猫!”
“还有这道理?”刘大少哭笑不得。
“对了,我还需要一个人陪我一起下阴司,不然的话一个人照顾不周全。”范婆婆道。
刘大少对范婆婆说:“婆婆,您就带我下去吧,我不怕。”
范婆婆鄙夷的瞪了刘大少一眼,道:“你以为阴曹地府那种地方是活人随便可以进去的吗?”刘大少赶紧问:“那什么样的人才能下去呀?”
范婆婆说:“阴曹地府乃至阴之地,只有阳气极旺的人才能下去,阳气虚弱之人如果被带下去,倘若被游魂野鬼缠住,就是想回都回不来了,而且还得阳中有阴,阴中有阳,这样才能帮他暂时点开阴阳眼,以便于在阴司里辨认魂体。”
“婆婆,那我应该去哪儿找阳气极旺的人呀?”
范婆婆笑了笑,说:“在哪找?就在你们的亲戚朋友家里找呗,要是找个不认识这三个娃娃的人下去,那还不是白跑一趟。还有,你得赶快回家去找,三天之内必须把找好的人带过来。”
刘大少问范婆婆:“婆婆,为什么一定要在三天之内?”
范婆婆说:“你知道什么叫狐臭吗?”
刘大少摇了摇头,一脸疑惑的望着这个老婆子。
范婆婆道:“狐臭,就是村里人说的臭人。据说在很久以前,有两夫妻很恩爱,但不幸的是:丈夫年纪轻轻就早死了,妻子不忍心将丈夫埋葬,就一直把丈夫的尸体放在床上,后来,阴司审案才发现,原来鬼差抓错了人,阎王让被抓错的那个男人自己做选择:是回阳间继续生活,还是在阴间做个一官半职。男人选择了回阳间和妻子团聚,阎王无奈,只好放他回去,男人回到阳间的那天正好是他死后的第三天。死而复活的男人终于可以和他的妻子团聚了,不过,从此以后,男人的妻子发现,丈夫身上随时都散发着一股死尸的腐臭气味,无论丈夫怎么洗都洗不掉。再后来,夫妻俩有了小孩,但可悲的是:他们的小孩身上也遗传了这种臭味。这种臭味就这样一代传一代,一直到延续今天,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狐臭’。后来,阴司知道了这件事,就做出了规定:凡是人在死后的三天里,倘若魂魄还不能回到阳间的话,就永远也不能再回去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刘大少有些出头丧气,不过当目光不经意间转到床边时,却大吃了一惊:“婆婆,不好了,你看?”
“怎么了?”范婆婆一愣。
“国强,国强他们的人起来了!”
“嗯?”田村长闻言转头一看,可结果却和刘大少所言大相径庭,田国强三个人明明好好地睡在那,一动不动的,田村长顿时气不打一处出:“小侄子,你扯个啥?”
“我没骗你,我真看见他们起来了!哎呦,怎么有两个?”刘大少连连惊呼。
“两个?”范婆婆眼睛一亮,一把抓住刘大少的手:“你怎么会看到的?”
“我,我就是看到了呀?”
“难道你有阴阳眼?”
“我小时候好像听那个算命瞎子说过,我好像是有阴阳眼来着。”刘大少吞吞吐吐的道。
“那就好,不用再去找人了,也省了大把的时间,明个就你陪我下一趟阴司吧!”范婆婆喜出望外得道。
第二天一大早,公鸡打鸣,太阳出头之时,范婆婆便开始准备下阴司的事了。在下去之前,范婆婆把刘大少叫到跟前说:“刘家大小子呀,再过一会儿,你就要跟婆婆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到了那儿,可千万不能乱走,一定要紧紧拉着婆婆的手,千万不能松开呀!眼睛也要看仔细了,看见他们三个就赶紧指给我。”
刘大少朝范婆婆点了点头。狗蛋他娘也走了过来,蹲在刘大少面前,抓着他的肩膀说:“狗少呀,我们家小麻子可就得靠你了!”说着,狗蛋他娘的声音竟变得有些哽咽了,眼泪也夺眶而出,刘大少赶紧用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水。拍着胸脯说:“大婶,您别哭,有我在,小麻子他们不会有事的,放心,我跟范婆婆很快就会回来的。”
下阴司前的准备仪式总算开始了,范婆婆先在堂屋里点起了香,然后又烧好了一堆纸钱。刘老实则从自家的鸡圈里捉来了一直公鸡,范婆婆接过刘老实手中的公鸡,提着公鸡的两只翅膀,那公鸡估计自己就快一命呜呼了,竟然连叫都不叫一声,只是瞪圆了眼,左右摇晃着脑袋。范婆婆提着公鸡对着正冒着青烟的香拜了三拜,然后用指甲掐破了公鸡的鸡冠,那公鸡被掐疼了,“呱呱”的叫了两声,鸡冠上的血也不断地往外渗。刘老实在一旁赶紧拿了一只碗,接住流出来的鸡冠血,待鸡血流得差不多了,范婆婆便将手中的公鸡给放了。
但见这范婆婆捧着盛有鸡血的碗,闭了眼,嘴里阵阵有词的念了一阵,然后用手指蘸了鸡血涂在了刘大少的额头上。一边涂,嘴里一边唠叨着:“涂了鸡血,便开了‘天眼’,下去以后,阴司的一切你便能看见了。”涂完鸡血,苏婆婆又找来一条黑色丝带系在刘大少的腰间。一切准备就绪,范婆婆叮嘱说:“刘家大小子,把婆婆刚才吩咐你的话,再给我重复一遍。”刘大少苦笑着说:“我都记清楚了,下去以后要紧紧拉住婆婆的手,不能乱跑,看见国强他们了就赶紧指出来。”范婆婆听刘大少说完,满意的朝他点了点头。
不过刘大少此刻却在想:这老妖婆到底从哪儿进去才能到阴司去呢?是不是要找一口很深的水井,然后跳下去。正胡思乱想,范婆婆叫他把鞋脱了,躺到堂屋的床上去,刘大少按照范婆婆的吩咐躺在了床上,刘老实又赶紧过来,按照范婆婆的命令给他严严实实盖好了一床被子。
“刘家大小子,你把眼睛闭上,不要胡思乱想,我们马上就要启程了。”范婆婆说完,刘大少赶紧闭上了眼睛,不知怎么回事儿,他这时心里突然开始发毛了,于是便偷偷的睁开眼睛,瞄了瞄范婆婆,她正坐在自己面前的椅子上,喝了两口水,然后将身体趴在了桌子上,便一动不动了。一旁候着的刘老实看见自己儿子睁开了眼睛,赶忙小声在刘大少耳边说:“兔崽子,赶快把眼睛闭上,不要胡思乱想,就像晚上睡觉一样。”刘大少无奈,只得依言闭了眼睛,静静地等待到达阴司的那一刻。
一分钟,两分钟……大概过了十来分钟的样子,刘大少渐渐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他想努力睁开眼睛看看周围,可是怎么也睁不开,那感觉仿佛梦魇一般,刘大少的心终于变得恐惧起来,想努力挣扎醒过来,可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猛然间,他的身体强烈的抽搐了一下,感觉自己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了过来。这时,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刘家大小子,睁开眼睛,我们到了。刘大少此刻听得很是清楚,这正是范婆婆的声音。
他赶紧睁开眼睛,目光所及之处,四下里皆是昏暗的一片,像是冬季里临近天黑的傍晚。于是望着范婆婆问道:“婆婆,这里就是阴司了吗?”范婆婆朝他点了点头,然后拉着刘大少的手一直朝前走。奇怪的是,刘大少自己虽和范婆婆一直往前走着,但是却看不清脚下的路,在他们的周围也看不见一个人。范婆婆说:“刘家大小子呀,你可要看仔细了,看见另外三个娃就赶紧告诉我。”刘大少“嗯”了一声,朝范婆婆点了点头。
他紧紧拉着苏婆婆的手,一路走一路向四周张望着。两个人大约走了半个时辰的样子,便看见前面有个穿红衣服的人渐渐的朝他们飘了过来,刘大少紧盯着眼前这个红衣服的人影,范婆婆在他耳边小声说:“孩子,快把眼睛闭上不要看。”刘大少当时很好奇,完全没有把范婆婆的话放在心上,渐渐的两人和那个穿红衣服的人影离得越来越近了,刘大少终于看清了这张脸——是个年轻、漂亮,穿着红色旗袍的姐姐。
旗袍姐姐和两人擦肩而过,惹得刘大少一边走一边扭头向后,看着那个远去的旗袍姐姐。范婆婆拉着他,眉头一紧,脚下的步伐逐渐加快了,当刘大少回转头来的时候,却被吓傻了——一张恐怖的脸猛然间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刘大少被这张脸吓得一屁股跌在了地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后脑勺的头皮搭在了额前,左眼的眼珠已经没了,只剩下一个黑窟窿,右眼的眼珠像牛眼一样朝外暴了出来,整个脸色像是涂了一层雪白的面粉。
范婆婆见状,赶紧把刘大少拉起来,安慰他说:“孩子,别怕,别怕,姐姐喜欢你,和你闹着玩儿呢,你再朝身后看看。”听了范婆婆的话,刘大少这才胆怯的再次向身后看去,还是那个穿旗袍的姐姐,旗袍姐姐面对着他,朝他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然后转身飘然而去。
范婆婆却暗自摇了摇头:“这个穿旗袍的姑娘,生前一定藏着许多幽怨,估计又是跳楼了结自己的。”说完,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阴司的路和阳间的有所不同,总感觉脚下像是铺了一层蒙蒙的薄雾,踩在上面似有似无。越往前走,这条路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有拄着拐杖的耄耋老人,有抱着小熊哭嚷着的小女孩,也有频频回首的中年汉子……
这路上的人个个阴沉着脸,刘大少猜想:恐怕他们中很多人还在留恋人世间的种种吧!范婆婆这时候出言提醒道:“孩子,你可千万要看仔细了,这里人多,要是错过了,可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