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

叶天不担心那女人,只担心另一个脚步飘忽的男人。他感觉那是一个极度警觉、极度阴险的人物,因为对方即使在寂静的地下空间里,也始终左右滑动、前瞻后顾,多方位谨慎提防。
  不自觉的,他垂手摸了摸口袋里的小刀,借着刀刃上那一抹微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此刻,日本兵正在使劲扭着自己的手指,嘎巴嘎巴声不绝于耳。
  “两人之中,有一个是你认识的吗?”叶天低声问。
  日本兵停住手,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也许吧,活着的人里面,只有我和修罗知道这地方。我真希望走过去的会是她,但这种可能太小了,太小了。”
  他伸出双掌,手心里已经汗津津的,闪着淡淡的油光。
  “赶上去,不就知道了吗?”叶天的声音依旧平静如常。
  “对啊,赶上去,也就知道了。”日本兵点点头,凝视并抚摸着自己手背上的名字。
  再向前走,两边石壁中的红色液体渐渐少了,叶天的眼睛不再受红光的刺激,稍稍舒服了一些。
  总的看来,所有的通道都是渐渐向下的,按方位估算,此时他们已经到达了泸沽湖底,头顶即是被游客们称之为“圣湖”的地方。
  “我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腥、辣、臭、骚,像是出自于某种猛兽身上。说实话吧,这里到底藏着什么?”叶天突然止步,侧身贴在石壁上,警觉地向前眺望着。
  之前的残酷野战训练中,他曾在非洲与狮虎同笼,在印度与巨鳄同眠,在南亚雨林与怪蟒同行,在熟悉那些野兽的同时,他的嗅觉神经也被锻炼得无比灵敏,能从最复杂的环境中嗅出危险的味道。
  日本兵低低地笑起来,翘起嘴角,若有所思地反问:“你以为呢?”
  叶天紧盯着他,一字一句地回答:“任何情形下,我都可以自保,但你不一样。我从你眼睛里,看到了太多的牵挂。你看雷燕的眼神很复杂,你提到修罗时,心情也时时受到牵动,无法平静地处理危机。朋友,我知道你受过相当高级的特种兵训练,只是大家都只是人,而不是神,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你的心已经乱了,逢乱必死,不是吗?”
  海豹突击队的战术教官、心理学教官都反复强调过:“无论胜局、败局,无论顺境、逆境,一个人的心都不可以乱,逢乱必死。”
  美国人的特种兵教材是从二战期间沿袭下来的,每隔两年,就会添加进许多新内容,绝对领先于其它各国。叶天所说的,就是身为一名特种兵必将遵守的金科玉律。
  “我没乱,我永远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走吧。”日本兵继续往前走,对叶天的劝导毫不理会。
  前面的通道渐渐变得复杂起来,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连续拐弯。每拐一次,叶天就停下来调整呼吸,全力倾听前方的动静。
  终于,他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声音——“喀啦”。
  那是大口径军用手枪子弹上膛时的特殊动静,距离此地三十步到四十步之间。在那一声后,前方再也没有了声息,静悄悄的,犹如黄昏时的死寂荒冢。
  叶天贴着石壁蹲下,既不躁进,也不退缩,只是沉着地等待着。在他背后,石壁平滑阴冷,到处散发着浓重的死亡气息。
  “竹联帮使用的武器全都是从美国枪械黑市上的购买到的,前方敌人使用的,正是美式装备。现在,谁先露出破绽就先死,我不能死,还有那么多大事等着我去做呢。”叶天嘴角渐渐浮起了微笑。
  自加入海豹突击队以来,他曾上百次面对死亡,与死神的勾镰擦肩而过。于是,他习惯了冷静地等待,在无数次“进还是退”的抉择中做最聪明、最正确的选择,完好无损地生存下来。
  日本兵也凝立不动,但双腿却微屈紧绷,做出随时向前急扑的准备。
  “小彩现在被囚禁在哪里?黑夜金达莱驻扎此地,到底是何居心?他们对段承德和蝴蝶山庄有什么企图?父亲又是为何而死?”各种问号不失时机地浮上叶天的心头,困扰着他,也督促他不断地探索前进。
  日本兵突然卧倒,双手贴在腰间,身子如蚯蚓般贴地移动,无声无息地匍匐向前。在他掌中,暗藏着两柄短刀,那是从敌人手上缴获来的。
  毫无疑问,日本兵是一名徒手搏击的高手,出招之快,令叶天也深感钦佩。可是,用冷兵器去对抗手枪是不明智的,而且前方的敌人也是高手,肯定不会给追踪者留下机会。
  叶天思索了几秒钟,果断地起身贴着石壁前进,并故意弄出一些衣服摩擦的细碎动静来。如此一来,敌人的注意力就会受到搅扰,只注意视线高度的位置,忽略地面进攻。
  “呜嗷呜嗷——”,不知从何处传来怪兽的沉闷嘶吼声,但那不是虎豹豺狼之类陆地野兽的叫声,而是一种无法描述的声音,是叶天从未听过的。
  日本兵加快速度,猛的冲出了拐角。枪响了,伴随着单刃刀斩断平常人骨骼的“喀嚓”声。叶天也冲出去,恰好看见,一个瘦削的驼背人正抢过日本兵右手中的刀,反手插入日本兵的后背正中。
  嚓的一声,叶天看清驼背人喉咙的时候,自己的刀便不偏不倚地插入视线的落眼点。刀不穿喉而过,人就暂时不会死。
  驼背人身旁站着一个披着厚厚的白色长袍的人,同色的风帽严严实实地扣在头上,只露出半边脸。
  “你是谁?”日本兵翻身倒地,顾不得背后遭到重创,一只手指着那白袍人,大声问。
  “你杀了我……竹联帮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这里的秘密是属于我们的……我死了,也要拖你下地狱……”驼背人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举起双臂,作势要来掐住叶天的脖子。他的右手已经被齐腕斩断,鲜血淋漓,一塌糊涂。
  “你是不会死的,我们还要听你讲讲竹联帮的故事呢。”叶天迎上去,在对方胸口的穴道中敲打了几下,哧的一声拔掉短刀。他被迫出手时,选择的部位精准到了毫厘之间,绝不会切断驼背人的主血管,所以伤口中只流出了很少的血。
  战斗结束后,叶天才有时间打量一下现在所站的地方,百步见方的地面异常光滑,是由一层完整的半透明石板铺砌而成。地面之下,不是土地或者石块,而是一座座古怪的动物雕塑,跟入口的石壁上刻画着的那些怪物近似,全都是由两种以上的动物拼凑而成的。凝神再看,那些或许并非雕塑,而是嵌在某个透明空间里的真实动物。距离地面最近的一只鹿头狗身的怪物头顶的角、身上的毛都鲜活逼真,似乎仍然好好地活着,只要挣脱那层透明的壁垒,就会昂首嘶叫、撒腿奔跑。
  除去通道,另外三面也是透明的石壁,石壁后面,重重叠叠、影影绰绰全都是四不像怪物,延伸出去数百米,视线所及,不见尽头。如果忘记地理位置的因素,此地倒是像个远古生物展室,但却不知道到底是谁有如此巨力,能在幽深的泸沽湖底,布置出如此壮观的场景?
  叶天无暇惊骇感叹,只是看紧驼背人,替日本兵观敌掠阵。
  白袍人冷冷地回答日本兵的问题:“我是谁不重要,但你必须知道,这里才是真正的神巢,众神发源之地。这里是属于先知的,凡人不该闯入。”
  那果真是一个说话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女人,符合叶天的推测。
  日本兵呆了一下,急促地清了清嗓子,张嘴唱起来。那是一支由李叔同作词的老歌《送别》,曲调源自美国歌曲《梦见家和母亲》:“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这首歌自1914年问世以来,被传唱了将近一个世纪,是一首中国人耳熟能详的老歌。
  白袍人起初极其傲慢冷峻,但日本兵的歌声一起,她整个人都愣住。
  《送别》仅有十句唱词,八个乐句,日本兵唱完第一遍只用了一分钟,随即放慢了节奏,饱含深情地唱第二遍。鲜血染红了他的后背,又沿着裤脚淌到地上,怵目惊心地漫延开去。
  那首歌很多人会唱,但少有人唱得像日本兵那般饱含深情、满含忧郁。
  “不要跟他说任何话,我会带你出去,我会帮你找到那个人的,竹联帮没有做不到的事!”驼背人声嘶力竭地大叫。
  叶天的小刀一沉,刀刃在驼背人喉结上来回蹭了两下,好让他噤声。
  日本兵反复地唱着那首歌,直到白袍人泣不成声地叫出来:“你怎么会唱这首歌?你的声音为什么那么像他?你到底是谁?谁派你来的……”
  她慢慢地摘掉了风帽,先露出的是满头银发,再露出皱纹堆叠的脸。她比叶天想象得更老,仅有一双眼睛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美丽。
  日本兵停住歌声,定定地望着那个老女人,迟迟不能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