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二年五月份,陈孟秋还在夏州市做实习律师的时候,也记不清是具体是哪一天了,有个落魄的妇女带着个四岁的小女孩儿进了律师事务所,说是法律援助中心指派过来寻求法律援助的。那妇女说话不大利索,头脑似乎也不怎么清楚,只说是强奸案件,律所的接待便找了刑事组的律师,接待这个妇女的就是陈孟秋和他的老师。
那妇女从二零一零年开始,就在夏州市打工,主要的工作是在工地上给民工洗衣服,她的女儿小颖当时才两岁,也没上幼儿园,跟着她一起住在职工宿舍。
跟小颖妈妈一起住的还有另外一个妇女,是负责给民工做饭的,姓程。
这个姓程的妇女有个十六岁的儿子,那便是樊程文。
二零一零年夏天,樊程文初中放暑假,在网吧里玩了几天,花光了零花钱,就来到夏州市去找自己的母亲。
也不知道怎么让他摸进了职工宿舍,推开门,看见了孤身一人的小颖,樊程文应该是想起网吧里看到的那些毛片中的情形,兽性发作,将小颖强奸。
当时的小颖才只有两岁。
在樊程文实施强奸的过程中,小颖的妈妈和樊程文的妈妈回到宿舍,目睹其情形,两个母亲都惊呆了。
樊程文匆匆提上裤子,小颖的下体已严重撕裂,流血很多。
小颖的妈妈哆哆嗦嗦的就要打电话报警,樊程文的母亲却赶紧拦住了她,说:“报什么警啊,现在赶紧送小颖去医院里看啊!”
小颖的妈妈急糊涂了,就真的听了樊程文母亲的话,也不报警了,而是和樊程文母子带着小颖一道去了医院。
把小颖送进了病房以后,樊程文的母亲说要去交医药费,然后带着儿子一去无踪影。
小颖的妈妈等了许久,不见人回来,满医院去找,又找不到人,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上了当,赶紧去报警。
警察做了笔录,立了案,开始抓捕樊程文。
警察也提醒小颖的妈妈可以问工地主张民事赔偿,因为毕竟是在职工宿舍发生的事情,女职工宿舍进了男人,是工地监管不力,应该负有赔偿责任。
但是工地的老板推三阻四,始终以樊程文没有被抓捕到案,不确定事情是真是假为由,拒绝向小颖进行赔偿。
小颖的妈妈求告无门,辗转于劳动局、法院、警察局之间,后经人提醒,去了法律援助中心,又被法律援助中心推到了陈孟秋所在的律师事务所。
陈孟秋在听了事情经过之后,义愤填膺,他感觉整个胸口里都塞满了棉花,连呼吸出气都是困难的。
陈孟秋看了小颖几眼,那小颖还在律所办公室的沙发上爬上爬下,摸着沙发皮对她母亲说:“妈,你摸摸,这沙发真软,比咱们睡的床都软。”
陈孟秋听了,几乎落下泪来。
陈孟秋和他的老师是刑事组的律师,问工地追索赔偿属于民事纠纷,陈孟秋的老师便让小颖妈妈更换律师去咨询。
但陈孟秋坚持要帮忙,在送走小颖妈妈的时候,陈孟秋又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给小颖妈妈,小颖的妈妈先是一愣,继而摇头推说不要,陈孟秋道:“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小颖的。你先拿着,回去以后给你女儿买身像样的衣服吧。还有,她都四岁了,也该让她上学了,别跟着你来回往这种地方跑了,你讲一次,她听一次,四岁的孩子,已经有记性了,这些事情,说不定她会记住一辈子的,以后还怎么做人?”小颖的妈妈这才接住了,擦擦泪,走了。
这个案子让陈孟秋心里无比憋屈,想到以后他要成为一名刑事律师,所辩护的对象全都是刑事犯罪分子,而且必定会不乏像樊程文这样的人,每念及此,陈孟秋就感觉如芒刺在背,坐卧不安。
而后不久,新燕小区里又发生了那一桩命案,陈孟秋最后的一点信仰也倒塌了,他当律师的心彻底死了。
但是,即便是辞职,陈孟秋也没有忘了樊程文那个案子。
追捕樊程文的过程一直持续了四年,始终没有结果——警察懈怠,有关部门推三阻四,连小颖妈妈的心都淡了,只有陈孟秋,还在深深的仇恨。
陈孟秋认定,樊程文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经济上必须要仰仗自己的父母,而且在逃亡的过程中,无法上学,接触的人越来越少,将会更加的空虚无聊,以他的生活习性来看,必将经常在夜间出没于网吧。因此,陈孟秋多次向负责此案的警察建议,监听樊程文父母及其他关系亲近的亲属朋友的电话,留意这些人的行踪,并排查这些人所在地的黑网吧。
陈孟秋也拜托自己在各地公检法司安部门里工作的同学,让他们关注一下这个案子。
后来,陈孟秋得到消息,说有人在钧州市见到了樊程文的母亲,陈孟秋立即去找了陈志宇,让他帮忙,务必要抓住樊程文。
陈志宇动作迅速的吩咐手下排查钧州市大街小巷里的黑网吧,终于将樊程文抓住。
但这个消息,让陈孟秋心中五味杂陈,恍惚间,他也不知道是喜还是悲。
其实明明应该是如释重负,但却又难掩一股莫名的悲怆,陈孟秋沉默着,久久说不出话来。
陈志宇看了陈孟秋一眼,说:“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陈孟秋愣道:“啊?”
陈志宇道:“不说谢谢我这个叔叔?”
陈孟秋说:“谢你什么?你是人民警察,抓捕犯罪分子,那可是你应该做的。”
“嘿!你这兔崽子,过河拆桥是吧?这案子可不归我管,我抓人已经越权了。”陈志宇笑骂了一句,又说:“我记得你三年前不愿意做律师,就是因为不愿意为犯罪嫌疑人做辩护吧?”
陈孟秋“嗯”了一声。
陈志宇说:“你既然那么讨厌罪犯,为什么不来当警察?”
陈孟秋道:“讨厌罪犯跟当警察有什么关联?”
“怎么没关联?”陈志宇说:“就像我这样,亲手去抓那些罪犯,多解气!我一直觉得你做律师一定做不好,但是你做警察,一定能做好!”
陈孟秋瞥了陈志宇一眼,道:“又劝我当警察?”
陈志宇说:“怎么样,去考个吧?我还是很看好你的!”
陈孟秋道:“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你这是第五次劝我当警察了吧?”
陈志宇说:“我忘了说了几次了,反正你一次都不听。”
陈孟秋沉默了片刻,说:“叔,我其实不是讨厌罪犯,而是讨厌罪恶。我不想再接触到任何罪恶的东西。我当不好律师,也当不好警察。”
陈志宇盯着陈孟秋,目光锐利,道:“我看你是害怕吧?”
陈孟秋一怔,反问道:“我害怕什么?”
陈志宇道:“这恐怕要问你自己。”
陈孟秋心中忽然一凛,骤然起疑,道:“叔,你刚才是不是有话没有说完?”
陈志宇“啊”了一声,道:“我哪句话没有说完?”
陈孟秋严肃道:“你说你们抓住樊程文了,那查证了没有,他犯罪的时候是几岁?”
“你就是这么敏感!”陈志宇叹息了一声,道:“樊程文犯罪的时候,是十四岁,可是,他身份证上的日期与他的实际年龄不符,按照他身份证上的年龄,在他犯罪的时候,差一天,不足十四岁。你学法律的,你也知道,强奸罪要满十四岁才能构成。所以……”
“砰!”
陈志宇的话还没有说完,陈孟秋突然两眼血红,抬手一拳砸在了桌子上,那木桌发出一声恐怖的撕裂音,陈孟秋喉中“嗬嗬”有声,就像是发怒的野兽一样,愤怒的看着陈志宇。
陈志宇大声喝道:“孟秋!我是你叔!”
“啊?”陈孟秋猛然有些缓过神来,呆呆的看向陈志宇。
陈志宇道:“樊程文不老实,有人已经修理过他了。”
陈孟秋如梦方醒似的,道:“我怎么了?”
“你啊,你……”陈志宇见陈孟秋缓了过来,便欲言又止,叹了口气,站起了身子,说:“没事了。你还是好好吃饭吧。我得先回去了。”
陈孟秋恍惚道:“哦。”
陈志宇走到门口,又扭头看向陈孟秋,道:“孟秋,你有空的话,还是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陈孟秋的脸色有些古怪了,道:“我又没病,看什么心理医生。”
陈志宇道:“我也没说你有病,就是你的脾气,嗐,反正你没事就去看看,就当是放松放松,你这个心情啊,长时间太压抑了的话,也不大好……”
陈孟秋敷衍了一句:“嗯,我知道了。”
陈志宇走出屋子,关上了房门,站了片刻,自言自语道:“这小子,到底是哪儿有毛病?”
屋子里的陈孟秋,看着自己砸桌子蹭破皮的手,也呆了片刻,喃喃自语道:“我叔说我害怕,我害怕什么?”
想起樊程文,陈孟秋又不由得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