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叔父自然也不畏惧,一声不吭的跟在朱大年身后。
朱大年也是七拐八拐,专走偏僻的街巷,还不时的回头看看我和叔父,生怕我们逃跑似的。
叔父嘴角的笑意倒是越来越浓,且全是冷笑——我的掌心不觉溢出许多汗水来,我自然知道叔父心中打的主意,朱大年越是往偏僻的地方去,就越是合他的心。
一开始,朱大年的神情还有些紧张,但是现在,见我们乖乖的跟着,就变得越来越轻松,可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在自寻死路。
我们渐渐离了城区,走到郊外,周遭越来越荒凉,人迹已然不见。
等走到了一座废弃的机房旁边,朱大年才停了下来,扭头看看我和叔父,皮笑肉不笑道:“你们俩不是本地人,听口音,江北的吧?”
叔父道:“河南的。”
朱大年点点头,道:“河南的来这片混生活的可真不少。河南人多啊!”
叔父道:“是挺多的。”
“人多了好啊。”朱大年“嘿嘿”一笑,道:“人多了,死几个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心头转怒,正要说话,却见朱大年反手从腰里抽出杀猪刀,在空中“呼”的虚劈一刀,恶狠狠道:“老子没惹过河南的,也不认识河南的,是谁叫你们俩来找老子麻烦的!?说!”
叔父看都不看那刀,只冷冷道:“被你逼死的儿子,被你杀的刀客,被你淹死的孙女,是他们叫我来找你的。你没瞧见吗,喏,他们都搁你脑门后站着哩!”
朱大年脸色骤变,身子微缩,又急忙扭头往后看了一眼,然后转过头来骂道:“吓唬老子?!老子再问一遍,是谁叫你们来找老子麻烦的,不说,老子砍死你们!”
叔父道:“你这是杀猪刀,杀不了人。”
朱大年叫道:“杀猪是一刀,杀人也是一刀!”
我和叔父都神情平静,不惊不慌,朱大年倒是有些乱了,但他目光仍旧狠戾,只鼻孔里浓重的喘着粗气,道:“老子用这刀杀过陕西的刀客,杀过四川的婆娘!再不说实话,信不信老子把你们俩呆X的老瓜子剁下来!?”
朱大年是急了,一改之前的官话,现在开始冒出骂人的俚语了。
叔父目光一寒,道:“被你杀的四川的婆娘是谁?”
“我老婆!”朱大年理直气壮,道:“她敢跟别的男人跑,老子就敢杀她!”
“好,好!”叔父点点头,道:“你与儿媳通奸,逼死儿子,淹死孙女……这些事情看来都是不假了?”
“都是老子干的!”朱大年瞪着一双怪眼叫道:“好汉敢作敢当!”
“呸!”
我实在是忍不住心头的怒气,朝着朱大年就啐了一口,骂道:“就你这畜生也配做好汉!?”
那口水正中朱大年眉心,他登时大怒,再也忍耐不住,劈面一刀就朝我脑袋剁了过来。
刀势威猛,又快又直,确实是其人有些本事。但是我哪里会把这三脚猫功夫放在心上?
眼见刀光来,我迎着去,不退反进,斜身沉肩,一步抢入朱大年的怀中,他的刀早已经劈空,不由得惊愕,我却将右侧肩头往上一磕,正中他胳膊肘上的麻骨,左肩又一送,击在朱大年的胸前,只听他“嘶”的一声倒抽冷气,身子往后跌倒,右手也拿捏不稳,刀已经往地上坠去。
叔父抢上一步,脚尖轻点,那杀猪刀还未落到地上,便又飞起,在半空中时,叔父又踢了一脚,击在那刀把上,杀猪刀立时闪掠而出,恰好朱大年从地上爬起来,那杀猪刀便迎着他的面门而去!
只见刀光一闪,血花绚烂,朱大年“啊”的一声惨叫,奋力捂住了半边脸——他右侧鬓角处的血已经从他的手指缝中渗了出来。
杀猪刀与一只耳朵同时落在地上。
叔父出手,不,他不愿意用手去碰那把刀,只用脚踢了两下,便削掉了朱大年的右耳朵,出脚不可谓不狠毒。
我本来还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可现在已经消了一大半。
只见叔父往前走去,一脚踹翻朱大年,又踩在他受伤的右侧脸颊上,使劲磋磨。
朱大年哪里忍受得住?顿时凄声嚎叫起来,两只手奋力去搬叔父的脚,却如蜻蜓撼石柱,哪里能搬得动?
叔父冷笑道:“不愧是杀猪的出身,连杀猪时候猪的叫声都学的惟妙惟肖,恁么像!”
朱大年脸上的血越流越多,把地上的草都染红了一大片,看上去触目惊心。
叔父兀自不松,我怕叔父激愤之下,脚上稍微用些力,再把那朱大年的脑袋给踩碎了,可就有些不妥了,便连忙上前去拉叔父,叫他别踩了。
叔父“哼”了一声,才把脚从朱大年的脸上移下来。
那鞋底板上已经沾染了不少血,叔父一边拿脚在地上蹭,一边说道:“朱大年,你找的这地方好啊,四面荒,人光光,你就是再叫唤,都不会有人听见。”
朱大年顿时不叫了,却吓得浑身发抖,道:“你,你们,你们是不是想要钱,说个数,我给!我就算给不起,还有我兄弟,我兄弟是革委会……”
“抬你兄弟吓我?!”叔父不等朱大年把话说完,便瞪眼道:“我不要你的钱,就想要你的命!”
朱大年哀嚎一声:“咱们没仇啊!”
叔父不屑道:“就凭你这本事,能杀得了刀客?”
“不能,不能。”朱大年诚惶诚恐的摇头,右侧脸上全是血,左侧脸却又偏偏惨白的毫无血色,看上去又诡异又滑稽。
叔父厉声道:“那刀客是怎么死的?!”
朱大年哆哆嗦嗦道:“是,是我找帮手干的。对了,你们要是跟那刀客报仇,不,不能找我,我可没有杀他。”
叔父道:“那是谁干的?”
朱大年道:“是,是,是我兄弟!他,他有枪。”
我瞧朱大年的神色,就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这明明是要把责任推到他兄弟身上,好叫我和叔父知难而退。
叔父却道:“好,那我先杀了你,再去杀你兄弟!”
“别啊!”朱大年怪叫道:“你,你先别杀我,你,你去我家里,我家里有好东西!”
叔父本就是吓唬他,听他这么说,便问道:“你家里有好东西?”
“对对!”朱大年见有了希望,登时面有喜色道:“我家里有好东西,有宝贝!你饶了我,我带你去!”
叔父讥笑道:“不会是那个又懒又馋的母猪吧?”
“不是。”朱大年尴尬的一笑,道:“是,是我兄弟抄来的。有金佛,有青铜佛,还有木雕罗汉,都是宝贝……”
我和叔父面面相觑,脸色都沉重起来——我们都知道朱大年说的是什么意思了,所谓抄来的金佛、青铜佛像、木雕罗汉,必定是他兄弟带人“破四旧”,在名刹古庙中拿走的古物。
陈家村距离嵩山少林寺不远,少林下院更是在禹都境内,我听说这两处寺院早已经被学生兵破坏的不成样子了。
少林寺是千年名刹,禅宗祖庭,佛法源远,武学流长,玄门五大正脉、四大副脉无不视之为圣地,因此玄门论道才选在嵩山——可即便如此,少林也不能幸免于浩劫,更何况其他庙宇?
思之令人黯然神伤。
只听叔父问道:“你家里有多少佛像?”
朱大年道:“有三百多尊……”
我和叔父都大吃一惊,居然有三百多尊!?
朱大年看出我们上了心,知道自己的命暂时是保住了,便从地上爬了起来,道:“原本是有五百尊的,被学生兵毁了一百四十尊。”
“一群败家的信球玩意儿!”叔父骂了一句,又瞧瞧朱大年,突然走到那杀猪刀旁边,用脚踩住,口中说道:“去你家,你引路。”
话音未落,叔父往外踏了一步,而地上的那把杀猪刀赫然已断成两半!
那刀百炼精钢,割肉剁骨,实在是异常的结实,可叔父不动声色之际便能一脚踩断!朱大年固然是吓得面如土色,我也是又惊又敬。
叔父道:“路上不要耍什么花样,要不然我弄死你!”
“知道,我知道。”朱大年连连点头。
“谅你也不敢!”叔父道:“把脸上的血擦干净!”
朱大年擦了脸上的血,在前面引路,我和叔父在后面跟着,一路上,他倒果然老实,没有耍什么花样。
一路无话,等到了朱大年家门前的时候,天色已经黑暗。
朱大年住的是一处独立的宅院,也不知道是买的还是巧取豪夺的——他打开院门,里面静悄悄的,主屋、偏房也全都黑沉沉的,一点亮光也没有。
我正奇怪,难道那菊梅不在家?如果在家,怎么连灯也不点?
朱大年掩上了院门,带我们往里面走,刚走没几步,我便听见屋里一个嗲声嗲气的女人嗓音响起,道:“大年,给我带么是好吃的了呀?”
我不禁问道:“是菊梅?”
朱大年神色尴尬的点点头。
“连灯都懒得点?”叔父骂道:“真是个猪!佛像在哪儿?”
“在这边。”朱大年领着我们不进主屋,却向一个偏房走去,刚开得门来,朱大年便突然往里一蹿,大声叫道:“师父救命啊!”
我和叔父都吃了一惊,叔父骂了一句:“好畜生!”抢步往内,里面却猛起一阵风来,往外疾扑!
叔父悴不及防,见来势不妙,不敢直迎其撄,急忙往后退,刹那间,一道黑影从屋内闪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