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诧异道:“我记得这千手千眼观音像不是供奉在大相国寺中的八角琉璃殿么?”
空海和尚笑了起来,道:“相尊,这个屋子就是大相国寺中的八角琉璃殿啊。”
“咦?”我和叔父都是一愣。
我记得大相国寺中,八角琉璃殿在藏经楼之前,两者相距不算太远,而我和叔父在地道中通行的时间不短,由此可见那地道是故意曲折蜿蜒的,平白延伸出了一截路来。
可是我和叔父在寺中所见到的八角琉璃殿,已经被人用砖头给砌封了门窗,从外面看就是死殿一座!谁会想到失踪已久的空山大师竟然就藏在这座被封死的殿中?
叔父围着空山大师转了一圈,目光直勾勾的盯着空山大师的脸,空山大师被叔父盯得极不自在,不禁问道:“琪翁这是何意?”
叔父“啧啧”叹道:“我跟你认识这么长时间了,居然都没有瞅出来,原来你这么奸猾!”
空山大师道:“这话从何说起?”
叔父道:“你让人在外面把这八角琉璃殿封死,自己却从地道偷偷潜进来,装作失踪。别人就是把大相国寺翻了个遍,也找不找你!你还敢说自己不奸猾?”
空山大师苦笑道:“贫僧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叔父道:“你个老和尚,无牵无挂的,还能有啥不得已的?”
“住持师兄藏身于此,实在是心念我佛门中‘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佛性。”空海和尚说道:“相尊应该看见大相国寺中的形容了,破败凋零,荒芜不堪,那都是外面的‘魔王’造的业孽。而这座八角琉璃殿中供奉的千手千眼观音像,乃是我大相国寺中的镇寺之宝,别的都可以毁掉,唯独它不可以。住持师兄委身在此,正是为了护宝啊!”
我瞬间醒悟过来,道:“晚辈明白了,你们从外面把大殿给封砌起来,再写上标语,那些造反派就不会闯进来了,也不会把这尊菩萨像给毁掉。”
这倒是与我给天然禅师出的那个主意有异曲同工之妙。
听我说破,空山大师朝我看了一眼,道:“小施主聪明,确是此意。”又道:“令尊是神断先生吧?”
“是的。”我朝空山大师深行一礼,道:“晚辈陈弘道,久闻大师之名。”
叔父忍不住道:“老空山,你咋知道他是我大哥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
空山大师一笑,道:“你还是元阳之身,难道以为我看不出来?”
“呸!”叔父道:“和尚遇见老光棍,谁也别说谁!”
空山大师道:“如果有一天,琪翁想要来出家,贫僧倒是可以为你剃度。”
“放屁!”叔父道:“你给我剃度,我不是成你徒弟了?你师父跟我爹是同辈论交,你少占我便宜!”
空山大师微笑不语。
叔父道:“我问你,你既然在外面把八角琉璃殿的门窗都给封住了,那帮‘造反派’的兔崽子们也不会闯进来,你自己还藏在这里面是准备干啥勾当?”
空山大师道:“那帮‘魔王’无法无天,万一闯将进来,把佛宝毁了,该当如何?你看这尊千手千眼观音像,那是乾隆年间的高手匠师用一整棵银杏树雕刻而成的,那位善士耗尽心血,用了整整五十八年光阴,才雕出这巧夺天工之像!古人心血,泽披后世,我辈虽然无能,也当拼死守护。如果有人闯进来要毁了它,贫僧必以性命相搏,因此贫僧才会昼夜藏身于此。只不过辛苦了我这空海师弟,每日需从藏经楼的地道中潜身而来,给贫僧送上三餐……”
“师兄言重了。”空海和尚道:“住持师兄尚且如此舍身,更何况贫僧?贫僧不过是跑腿而已,哪里值得上‘辛苦’二字?”
这师兄弟两人的一番话令我听得肃然起敬。
叔父却道:“你老空山的佛心坚定,我是相信的,但是我总觉得你守在这里,另有企图,不单单是为了防备那些‘造反派’的兔崽子,他们值得啥?你的徒众里挑出来一个有本事的守在这里足矣,还用得着你亲自出马?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嗯?!
空山大师道:“贫僧不亲自守着这佛宝,实在是不放心啊。”
“答非所问!”叔父道:“你是不是有别的啥事儿瞒着我?”
空山大师突然摇头,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啊。”
“好你个老秃驴!”叔父道:“果然是有事儿!快说出来!”
“琪翁啊,那个,令尊大人还好吧?”
“不知道!多少年没见过了!说你的事儿!”
“哦——那令叔呢?他老人家可康健?”
“也多少年不见了!你少打岔!”
“嗯——听说你那个三弟不简单啊……”空山大师只管信口胡诌,任凭叔父挤兑,也不说到底有没有别的事情瞒着。
我又看那千手千眼观音像,只见其四面的神容相同,各有六条手臂,又有扇状手掌三、四层,每只手掌中均含有一眼,整尊佛像瞧上去,密密麻麻,不计其数,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手臂,多少眼睛,是否真的是过千之数……
我好奇心起,便想数它一数,那空海和尚却似看透了我的心思,开口说道:“这尊千手千眼观音像上,共计有一千零四十八只眼,因此她能洞鉴世间万物。”
居然真的有这么多只眼睛!
我吃了一惊,再想到乾隆年间的那位匠人,费了五十八年的时间,那是穷尽了一生的精气神,怀揣着多么虔诚的心,才雕出这么一件宝贝来?
而如今,空山大师更是把自己圈禁在不见日月的死殿中,昼夜加以守护,而那些所谓的积极、高尚人士却动辄就砸,见面即毁,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而世上被他们毁掉的珍宝又有多少?想来真是令人痛心疾首!
且不论世上是否真的有神祇,这些泥塑木雕又是否真的灵验,但佛门也好,道家也罢,总归是种信仰,就如同我麻衣陈家信奉祖先一样。信仰只要是良善的,便不分高低,也跟迷信无关。如果单纯为了不信而去刻意毁坏别人的信仰,那是比迷信更迷信的迷不信。
走自己的路,何苦去灭别人的引路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