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虎说话时,王换在看他。王换忽然觉得,跟阿苦还有道人联手的事情,要拿一件大事来看待了。
西头鬼市没有什么公平可言,赌档所谓的诚信,也是有价码的。
“虎爷。”王换把烟头丢在曾虎面前的地上,用脚踩灭了,说道:“你撒网之前,能跟我说一声么?”
曾虎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一个字未再说,转身走远。
直到曾虎走了,薛十三才晃着脑袋走过来,在王换身前重重的叹了口气。
“咱们做过生意,总算是有些交情的,你搞这么一出,以后再跟十三堂打交道,叫我怎么帮你说话?”薛十三又叹了口气:“血鬼那事,刚刚过去,现在没来由的,又把曾虎惹了。”
“愿赌服输,不是么?”王换拍了拍薛十三的肩膀:“许久之前,眉尖河这里没有西头鬼市,也没有十三堂,西头城的人,不是一样活的好好的?”
说完这话,王换丢下薛十三,带着黑魁走了。
回到卦摊时,鬼市里已有板屋被拆掉,大半人打算收摊了。王换和黑魁一起,把自己板屋拆掉,大大小小的木板堆到栅栏一侧。做完这些,他回过头,便看到小茶碗怯生生的站在两丈外。
“小茶碗,今天的生意如何?”
“卖掉了一大半,天气热,喝茶的人多了些。”小茶碗和王换说话时,总要脸红,她捏着衣角,犹豫了片刻,将另只手举起来,隔着两丈远,对王换说道:“换哥……我自己买的布料,缝了件衣服,事先没量过,不知合不合你的身……”
“给我的新衣服?”王换笑了笑,走到小茶碗跟前,接过衣服,抖开了披在身上。
料子软软的,贴身穿也极舒服,衣服大小和量过的一样,再没有那么合身。王换很满意,捏了捏小茶碗的脸蛋,顺手掏了块大洋出来。
“不,换哥,我真的不要,不要……”小茶碗连连摆手,脚步搓着地朝后退却。
“你不想要,我偏要给。”王换拉过小茶碗的手,将大洋放在她手心里。
“换哥……”小茶碗拿了钱,神情便更不自在了,一双眼睛不知该望着何处。
王换突然有点心酸,似乎在替小茶碗心酸,又在替自己心酸。他忘不掉,自己刚刚来到西头鬼市的时候有多难,牙齿打碎了朝肚子里吞,浑身骨头都要累散了,却依然得硬着头皮挺直腰身。
“你爹的身体,最近怎么样?”
“还是那样子,总是吃药,却不见好,两个弟弟都在读书,我爹说他们读书苦,我每天收摊回家,洗一洗衣服,再替他们把早饭做好。等睡到上午,又要做午饭……”小茶碗低着头,说道:“总之,我是捡来的,我爹将我养了这么大,如今他老了,我要担些担子。”
“熬一熬,等两个弟弟读完了书,就会好起来。”
王换和小茶碗说了会儿话,等小茶碗走了之后,他才自己问了自己一句,这世间的每个人,又何尝不是在熬?
王换收拾妥当,和黑魁一起回到住处。老断喝了酒,正缩在床下的地洞口酣睡。黑魁总有些愧疚,不敢拿正眼看王换。
“睡觉吧。”王换自己躺下,翻了个身,面冲着墙。他不是不恼火黑魁,黑魁的赌性上来,多少钱都敢输。可这么多年打拼下来,王换明白一个道理,事情既发生了,便是将黑魁打死,也于事无补。
王换狠狠的睡了一觉,等起床时,黑魁已经买了饭回来,粳米饭,还有两个菜。
“三羊乡的人,快要送货了,若我们手里没有现钱,放人家一次鸽子,人家就会弃了我们的盘,另找下家,十三堂的人都想接他们的货,不能把三羊乡的人硬推给十三堂。”王换吃着饭,头也不抬的对黑魁说道:“今晚我们不出摊了,你和老断在家里,我要跟阿苦还有道人讲些事情。”
“道人的脾气很怪,跟他不好讲的。”
“怪人,其实才靠得住。”王换瞥了黑魁一眼,说道:“人家不屑骗你。”
吃完饭,王换独自出了门,慢慢的走到了西头城的澡堂。等到了的时候,澡堂门外聚了一堆人,不知在看什么热闹。
挤到人群里听了一阵,才听清了来龙去脉。有个小孩儿,四五岁的样子,父亲在外头跟人下棋,小孩儿跑到池子里泡澡玩水,多半是晕池,周围又没人,最后死在了澡池里。小孩儿的父亲喊了人,堵澡堂的门,两边打的满脸是血。
澡是洗不成了,王换又调头回去,走到眉尖河畔。眉尖河的水是混的,上游那些人家平时洗衣洗菜,都用河水,皂角沫子和青菜叶顺水漂下来还不算什么,可家家户户的马桶也都朝河里倒。
王换点了支烟,皂角,青菜,马桶,这才是人间烟火。
他在河边一直坐了很久,小时候,他见到在河边钓鱼的人,就觉得那些人很会享受,坐着什么都不用干,望着河,浏览风景,到了晚上收杆回家,还有鱼吃。但年龄愈大,王换才愈发觉得,坐着不动,比每天干活还要累。
入夜之后,鬼市上灯,一大堆人散在鬼市里,各搭各的板屋。王换直接去了烟栏,苦田人是鬼市中最勤快也最能吃苦的,每天上灯时,烟栏的板屋都已经搭的整整齐齐。
阿苦该是跟下面的人打过招呼,苦田人看到王换,比之前更亲热。王换抽了支烟,阿苦便拖着一条瘸腿出来跟他见面。
“每天这个时候,道人还算清醒的,若再晚些,他喝多了酒,便什么都谈不成了。”
阿苦点点头,和王换一起离开烟栏。
道人的地盘,和花媚姐的板屋隔的不远,两人走到板屋跟前时,王换远远的看到粉苏正坐在花媚姐的板屋外,细心的磨着自己的指甲。
道人的板屋是整个西头鬼市中最邋遢的,道人本身就不讲究,手下的人也有样学样,懒劲儿上来,就算猪圈也能直接躺进去。
道人的生意,在西头鬼市独一无二,他养着一帮人,平时就在西头城帮忙给鬼市的各家堂口拉买卖。这活儿其实并不好做,瞧着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却千难万难。拉来了主顾,生意成了,道人抽一点引钱(介绍费)。
说起来,这只是道人生意的小头,生意的大头,是在几个关中刀客身上。刀客都是道人养的,平日里很闲。遇到有人在鬼市买了些较为贵重的货,多半就会来找道人。西头鬼市的规矩就是,在鬼市里出了任何麻烦,十三堂的人负责摆平,但离开鬼市一步,再有问题,十三堂便不管了。
这些脏活,便都由道人接了过来。他的人负责护送货主和货物,中间要是有麻烦,导致货物丢失,被抢,道人这边会按价赔偿。
所有人都懂,这是拿着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混饭吃的营生。道人接活,要价要的狠,保人保货,大概要值货物总价的一成。不过,要价狠归狠,还是有人来找道人保货,肯花一千大洋买货的人,就不会在乎多掏一百大洋以求万全,尤其是外地来的买主,都认道人的招牌。
道人的板屋,在最后面,王换和阿苦走了一路,也没人拦。一直到了目的地,板屋外面两个坐着抽烟的人,才懒洋洋的站起身,伸手拦住他们。
“跟道人说,卦摊的王换,还有苦田的阿苦来找他。”
阿苦跟对方交谈时,王换抬眼看了看,板屋瞧着歪歪斜斜,破烂不堪,谁都能自由进出,可就在不易觉察的角落中,王换发现了几个关中刀客。
刀客默不作声,好像睡死了,只是每人手里,都握着关山刀的刀柄。没事便罢了,一旦有事,这几名刀客,连同腰里的关山刀,就会化成暗夜中的杀神。
进去跟道人报信的伙计回来,歪了歪头,对王换和阿苦说道:“身上带着家伙,自己拿出来。”
阿苦从腰里抽出一把杀猪刀,交给对方,王换摊了摊手,那伙计也没多说什么,拉开板屋的门,放两人进去。
道人的板屋比较长,一进板屋,先看到的是三个狗笼。狗笼里的狗牙齿很长,眼睛看着也凶,但道人不发话,三只狗连一丝声响都未发出。
鬼市众人皆知,道人喜欢养狗。
穿过狗笼,到了板屋第二段,迎面是一张很大的桌子,上面摆着零零碎碎杂七杂八的吃食,时令水果,点心蜜饯,酱鸭卤味,包子馒头,满满的一桌子。
桌子后面,是一张大床,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半倚在床头,两个鸡笼桃娘手下的狐媚子,正伺候男人吃水烟。
这就是道人,西头鬼市中为数不多的敢跟十三堂横眉竖眼的另类。
有人说,道人之所以叫道人,是因为他以前真在武当山呆过,和十三堂的虎爷一样,道人也是被赶下山的。
道人的奢侈,让王换和阿苦自愧不如。道人吃烟,只吃关中台片,时令水果,一定要从西头城的南果仓去买,包子馒头,是面鱼李亲手做的,肉食卤味,非八珍居的不吃。
道人吃饱了烟,咂咂嘴巴,打了个响指,枕边一条只有一尺来长的小狗颠颠跑到桌前,叼了只卤鸡腿回去。道人并不嫌脏,从狗嘴里捏了鸡腿,一边吃,一边透过尚未散尽的烟气,望着王换和阿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