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道人头一次主动要求王换给他卜卦,在王换看来,道人这样的混不吝,其实应该是百无禁忌的,可是如今也开始信命了。
“老规矩,写个字,随便写。”
“老子这里的人,多半都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哪儿来的纸笔。”道人从躺椅上下来,蹲在地上,用手指写了个一字。
王换取出两枚一年四季都不离身的铜钱,丢在地上。两枚铜钱转动了十多圈,慢慢停下之后,竟都直立在了地面。
铜钱不落定,就看不到卦象,王换没有办法,捡起铜钱又丢了一次。但两枚铜钱和中邪似的,转动十多圈,又直立于地面。
“稍等,我晚上没吃饭,估计是没力气,手抖了。”王换将铜钱捡起来,说道:“你每天都摆那么多吃的,拿点出来,我填填肚子。”
道人挥了挥手,一个正在搭板屋的半大小子从旁边的食盒里拿了些东西送来,王换慢慢吃了,吃完之后,他又摸出两枚铜钱。
“算了。”道人躺在躺椅上,摇了摇头,侧脸望着王换,说道:“凡事有一有二,不能再三再四,卜了两次,都没卜出来,老子这条命,看起来是不好卜算的。”
“上次我给你卜过一卦,算出你的阳寿是九十四岁,怎么,信不过我?”
“老子什么时候说信不过你了?”道人龇牙咧嘴的一笑,说道:“这西头鬼市里的人,如果非要挑一个出来,让老子相信,老子还真的只信你一个。”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那条狐狸狗,说实话,寿命也该尽了,节哀吧。”
“滚去挣你的钱去,什么时候要人去对付十三堂,提前知会一声儿。”
“道人,不是我安慰你,我们的胜算是很大的。”王换临走的时候,小声对道人说:“你,我,加上苦田人,西头鬼市除了十三堂,就是我们的拳头够硬,你不用担心。”
“老子刀头舔血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不用过来安慰老子。”
王换从道人这里离开,立刻回到自己的卦摊,那个福建的古玩商人又来了,已坐在板屋前等了一会儿。王换把黑魁打发走,跟商人聊起来。按王换的心思,和这人拖上一段时间,好歹都会加些价码,可阿苦那边等钱等的急,现在就只能便宜这商人了。
两人谈好了价,商人压价压的紧,不过,一旦谈拢了,还算好说话,提前先付了定金,两人又谈好了交货的日子,商人便走了。
商人同王换在谈生意时,眉尖河下游的那条游船上,杜青衣正愣愣的望着河面发呆。
不久之前,下头的人传来一条消息,说是卫八因为杀了十三堂的人,被西头城的巡警给抓去了。
这种黑吃黑的事,有江湖经验的人拿脚趾头都猜得出,卫八一旦被抓去,就不可能活着出来。
刚刚收到消息时,杜青衣有一种大仇得报的畅快感觉,但是,等她再坐下来,慢慢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时,这种感觉,就一点一点的消散了。
她回想起了很多,回想起当年和卫八同行的那几天时光。
其实,卫八并未亏待她,反而对她很好。若不是后来卫八因为生意上的事,重伤了杜青衣的男人,或许,杜青衣直到此刻,依然还念着卫八的好。
想着想着,她突然就恨不起来了。
人,时常都是这样,为了一个目的,苦苦的煎熬打拼很久,仿佛这一辈子就为了这一个目的而活。可有一天,目的真正达到时,心里又会开始嘀咕,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
杜青衣的心思很细,但越是这样,越是让她时常都陷在一个念头中不可自拔。这一瞬间,她有些厌烦自己,因为她能感觉到,自己跟杜年成亲这几年,其实心中的快乐,还不如跟卫八同行那几天多。
她甚至在想,若当年自己真的狠下心,坐着卫八的马,跟着卫八一起走了,那如今,自己过的又会是什么样的日子。
“少奶奶。”老管家在旁边默不作声的看,看着杜青衣始终发呆,老管家轻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说道:“卫八栽了,咱们是不是再去烧把底火?”
“什么意思?”
“我只怕他死的不透。”老管家是杜家的人,还是杜家同枝的亲戚,跟杜年的父亲是一辈儿人。卫八重伤杜年的过节,老管家记忆犹新,若有整死卫八的机会,老管家是绝对不会放过的:“少奶奶,咱们在西头城地头不熟,可这天底下就没有不吃腥的猫,去城里,找管事的人,塞些钱,让卫八死在里头。”
“卫八既然叫人抓了,那一定就是十三堂的人做了手脚,注定是不会叫他活着出来的。”
“我晓得,只不过,卫八这人,是不能给他任何机会的,咱们送些钱,叫人家把事办的利索些。”
杜青衣的心里,有一点纷乱,她已经记不得自己到底有多久未曾体会过这种心乱飞的感觉,老管家的话,她都听进去了。
“准备些钱,叫毛头跟着我,我进城一趟。”
老管家应了一声,立刻下去准备,不多久,那个叫毛头的伙计,就提了一只小箱子来到杜青衣面前。
杜青衣换了件靛青的长衫,又拿了顶帽子,带着毛头从游船下来。游船离西头城的南门不太远,只不过从这里经过时,总能闻到一股很浓的鸡鸭猪粪的气味。
杜青衣和毛头进城,先寻了个饭馆,找了雅间。杜青衣在这里等,毛头出去办事。
过了不到一个小时,毛头带着一个穿黑衣的中年男人来到雅间。毛头的办法很多,也很会办事,尽管在西头城不是很熟,但这一个小时时间里,已经跟西头城一个姓李的警长搭上了关系。
毛头把老李带到雅间,自己便带上门出去了。毛头这个人,是杜家少有的人才,还是杜年本家的表弟。杜青衣嫁到杜家之后,但凡外出,总要带着毛头,一来是毛头聪明,二来,杜年的心胸也不是那么宽广,叫毛头暗中盯着杜青衣。
只不过,杜年还是小瞧了杜青衣,小瞧了她驭人的手段。杜青衣还没嫁到杜家时,在山西老家已经被当地的老百姓称作杜菩萨。
杜青衣和老李聊了一会儿,事实上,和王换一样的人,并不算多,也很少有男人可以拒绝杜青衣的要求。老李表示,若杜青衣真的要开拓地盘,把杜家的生意做到西头城这里来,老李可以帮忙,在西头鬼市给杜家腾一块地盘出来。
“这两天,听说抓了一个叫卫八的人?”
“杀人嫌犯。”老李笑着,露出一口被烟草熏的微微发黄的牙齿:“你认识?”
杜青衣没有说话,把那只小箱子提到桌面,推到老李面前。小箱子不大,但是打开之后,老李还是能看到,箱子里装了大概三四百银元。
“杜家少奶奶,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李警长是清廉的,只不过,你们那里是个清水衙门,做个一清如水的官,总是不易,这点钱着实不多,是个小意思。”
“杜家少奶奶,说笑了,我一个月三十来块的薪资,这口箱子,可足顶我一年的进项了。”
“托您一件事。”杜青衣再开口时,脑子里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或许是糊涂了,或许又回想到了当年和卫八同行的那段日子,她的眼睛有些模糊,脑子也有些模糊,似乎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卫八,多半是遭人诬陷的,这点钱,您收下,只望能给卫八个清白,若是需要上下打点,您只报个数,这一两天,我就把钱送来。”
“是想捞人?”老李咧着嘴一笑,又看看箱子里的银元,伸手把箱盖给合上了。
杜青衣松了口气,按她的经验,对方一旦关箱,那就是准备收钱办事。
可万万没有料到,老李关好箱子,又把箱子原封不动的推了过来。
“杜家少奶奶,别的事,我能帮忙,一定帮忙,谁会跟钱过不去?”老李嘿嘿笑着,笑容里似乎有那么一分歉意:“只不过,这笔钱,我没法收,也不能收。”
听到老李的话,杜青衣刚刚松懈下来的心,一下子又沉到了底。老李的话,再明显不过,卫八这个案子,是要办成铁案,老李不敢收杜青衣这笔钱。或者,十三堂送的钱,比杜青衣多的多。
“箱子是不是太轻了?我回去换一口。”
“不是这回事。”老李显然不想再接着这个话题聊,慢慢站起身,说道:“杜家少奶奶,以后有别的事,尽管开口。”
说完这些,老李欠了欠腰,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杜青衣没有拦,因为她知道,即便拦了也没有用。这种事情,跟做生意讨价还价还不一样。
杜青衣心里,陡然升腾起一股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感觉。是酸,是苦,是惋惜,是遗憾,她并不知道。
她的眼神,又一次恍惚起来,朦朦胧胧的,似乎看到了卫八的影子。
等她再站起身的时候,心里已经开始接受这个事实。这个关节,打不通,肯定打不通。
卫八要死了,要死在西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