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狗场的人,不可能没有脑子。虽然小白龙带的是几个刀客,但小白龙有一个本家娘舅,据说前清的时候还在陕西的衙门里做过师爷。小白龙花了一个月五百的费用,请娘舅出山,专门在身边出谋划策。
五万大洋的赌注,不仅让小白龙精神了,其余所有人也都跟着精神起来。
每次斗狗,小镇里来的人,只要稍有风头的,小白龙都叫人查过。王换也被查了,不过没查出太多底细,毕竟是个外地人。伙计在旁边把王换来到狗场直到现在的所有情形全都讲述了一遍,小白龙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听着伙计的讲述,他感觉,王换是个秧子。
“娘舅,您老人家怎么看?”小白龙遇见事,还是要征求娘舅的意见,毕竟娘舅这大半生都是靠脑子吃饭的。
“你说呢?”娘舅抽着旱烟,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问伙计道:“问清楚了么?这一场,人家要下到谁身上?”
“雪中豹。”
“有钱可赚,为何不赚?”娘舅翻了翻面前的账本,因为天亮了,赌客散去了不少,所以,这一场下注的人不多,押在黑李逵身上的注,一共一千四百四十块,押在雪中豹身上的注,两块大洋外加十二个铜角子。
“吃他这一注?”
“吃了他的五万,把黑李逵身上一千四百多块大洋赔出去,赚多少,你还不会算?”娘舅不愧是当年从衙门里出来的,心比小白龙的脸都黑:“一个外地人,叫他输的心服口服就是了。把人请过来,等这一场斗过,封五百大洋给他。”
“这一注,接了。”小白龙摸摸油光发亮的脸,说道:“交代下去,这一场,雪中豹趴窝。”
伙计应了一声,匆匆走了。等回到王换那边,伙计恭恭敬敬的双手接过银钱票,到小屋那边开了底单,回来交给王换。王换看看底单,确认无误之后,随手揣到了怀里。
“爷,这边屋子都是烟酒气,怕熏到您,我们当家的有心交爷这个朋友,请您过去一叙。”伙计压着嗓子说道:“爷,您的注太大了,等会儿若是真的赢了,怕有人会对您起歹心,还是到我们当家的那边,保险一些。”
“行啊,走。”王换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他心里很清楚,即便自己这会儿不肯到小白龙那边去,小白龙的伙计想尽办法,也会让他过去。
两个陪酒的姑娘熬了这么久,如今总算是熬到了头儿。王换出屋之前,回头笑了笑,对伙计说道:“我身上的现钱,都押到你们这儿了,这俩姑娘的赏钱,你们替我出了吧。”
“爷,这都是小事儿,不劳您挂念。”伙计转头对两个姑娘说道:“你们到账房那边去,每人一块大洋,是这位爷赏的。”
“一块大洋,说出去丢爷的脸。”王换摇摇头,说道:“人家坐这儿陪着喝了一夜的酒,一人十块。”
“行,爷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们俩去吧,账房上支钱,一人十块。”
王换跟着伙计,一摇三晃的下楼,然后悄悄从侧门离开口子楼,跑到外面,又从外面的暗门进了大屋。大屋里的几个人,现在都贴墙根坐着,只有小白龙和娘舅守着大桌。
在小白龙和娘舅看来,王换的五万块已经不属于他了,赌场对这样的赌客,一向是很客气的。大桌上摆着刚刚出锅的熟牛肉,还有老白汾。
王换坐到桌子跟前,斜眼看了看小白龙,又看了看娘舅。他的眼神虽然是盯着这两个人的,但余光却全都投射到了墙根几个人身上。
在这个节骨眼上,小白龙不可怕,娘舅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那几个刀客手中的关山刀。当初,王换见识过道人手下那几个刀客的功夫,刀子用的比自己的手指头还要熟练。
小白龙一见面,就是一口黑话,王换听不懂。倒是娘舅,终究算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物,竟然还能拐几口绍兴话。王换搭腔,娘舅就在听,他听的出来,王换的口音,是纯正的南方口音。
其实,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娘舅觉得,铁板钉钉的事儿,无可更改。他能做的,就是在斗狗结束之前,跟王换聊聊天,喝喝酒,吹吹牛。
牛肉热气腾腾,老酒散发醇香,王换却吃不进也喝不进了,面对娘舅递过来的酒碗,王换摇了摇头。
“北方的酒,劲头太大,喝惯黄酒的人喝这个,喝两天就死了。”王换咧着嘴,把酒碗推开。
娘舅并不勉强,依然谈笑风生。在这儿坐了大约有半个时辰,斗狗开始了。
黑李逵,雪中豹,从墙角的狗桩上被牵了过来,雪中豹是一条白狗,身上带着黑色的金钱斑,因此得名雪中豹。这条狗年轻,火气旺,体力好,但腰上受了伤,黑李逵虽然体力不如雪中豹,却经验丰富。
两条狗被牵上场的时候,王换的眼神突然有一点迷离,因为他猛的感觉到,视线恍惚,他看着黑李逵和雪中豹,就好像看见两个身强力壮,却又左右不了自己命运的人,被押到了血迹斑斑的刑场上。
它们只有拼命去斗,才能活下去,有一口饭吃。相对而言,别的地方的斗狗,命运会更悲惨,狗主人通常会把斗败的狗当场杀掉。
每一条活下来的斗狗,都是喝着同类的血,踩着同类的尸体,一步一步活过来的。
王换想到了西头鬼市,想到了自己经历过的江湖生涯,他感觉到,江湖里的每个人,都和这里的斗狗一样。
这场斗狗不仅在娘舅和小白龙看来是没有太多悬念的,即便是下注的赌客,也感觉没有太多悬念。押在黑李逵身上的赌注很多,本来,天亮时这场斗狗,是小白龙准备放水的时间。吃了一晚上钱,狗场要适时的吐出一些利润,以此留住更多的熟客。因为这一场下注的人不多,所以赔出去的钱也不多,小白龙没想到,这世上真有这样的糊涂蛋,在这种必死局里下这么大的注。
小白龙看着王换,王换斜叼着烟卷,吞云吐雾。小白龙心里打定主意了,忙完这一次斗狗,一定要回家一趟,自己的儿子如今只有十四岁,竟然学会逛窑子,小白龙想着,这次回家,要把儿子绑在柱子上狠狠的抽一顿,以免他以后变成王换这样的败家子。
斗狗开始了,黑李逵和雪中豹上场之后,立刻撕打在一处。雪中豹毕竟有伤,上场就出现了颓势,黑李逵依仗着丰富的经验,紧追不舍,把雪中豹压制到了一角。
娘舅喝了口酒,轻轻翻起眼皮,看了王换一眼。他感觉,王换的额头似乎冒出了一层汗珠。这毕竟是五万大洋,是普通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一笔钱。
王换的额头的确出汗了,不过,不是紧张,而是真的热。大屋里燃着两盆炭火,自己身上裹着一件马王爷给的小羊皮袄,坐一会儿就觉得受不了了。
他暗暗的吸了口气,把自己的腰带稍稍紧了紧,目光慢慢的移动,一直移动到小窗旁边的墙壁上,然后盯住了第五块墙砖。
斗狗只有一刻时间,等这一刻过去,就到了自己拼命的时候,他绝对不能大意,一旦大意,那些刀客手里的关山刀是绝对不会客气的。这么多钱,足以让小白龙生出杀人灭口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