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王换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浸泡在一种冰冷又阴森的气息里,尽管身边到处都是人,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可这种阴森的感觉,一下子把王换彻底的吞没。
“换个孩子,行不行,无论男孩女孩......”农夫那张黢黑的脸庞上挂满了泪水,带着哭腔说道:“我一直在找儿子,却没有找到,有人说,曾经见过他,他......他被吊到一棵树上......”
王换突然觉得恶心,说不出的恶心,很想呕吐。他丢下手里的烟,肚子里翻江倒海,不由自主的弯下了腰。
这个时候,王换看到了农夫面前摆着的两只鸡。那是两只死鸡,而且不知道死了多场时间,烂的斑斑驳驳。
他再也承受不住了,飞快的跑到对面一个无人的角落里,按着胸口开始吐。吐的稀里哗啦,鼻涕眼泪一起横飞,最后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一场呕吐过去,王换的肚子是舒服了一些,可是他的心却更难受了,就如同脖子上拴着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正在被不断的收紧,再收紧。他抹了抹眼角流下的眼泪,等再回过头的时候,农夫已经丢下他,转而向一个路人哭诉自己的遭遇。
农夫哭的很伤心,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不断的朝下滑落。这种哭诉,即便是一个倾听者,也会受不了,更何况当事人。王换看得出,农夫所承受的压力,似乎比自己承受的压力还要大很多。
曾几何时,王换认为,秀秀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无人可以取代。然而,这只是他一个人的看法而已。对每个人来说,心里都有一个最重要的人,譬如这个农夫,他的儿子,就是他的生命和希望,儿子没有了,农夫就等于失去了整个世界。
人生下来,是一种苦,因为他即将面对漫长或者短暂的人生,人活着,同样是一种苦,因为他正在面对漫长或者短暂的人生。有些时候,人没得选择,无论生命是漫长或者短暂,期间所发生的一切所有,悲哀,痛苦,犹豫,烦恼,都要一样一样的品尝个遍。
王换的脚步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他想象不出来,如果一直呆在狗镇鬼市里面,即便一个正常人,是不是也会疯掉。
鬼市,一如往昔,没有人在意农夫,也没有人在意王换。过往的人流里,偶然会冒出一张似曾熟悉的脸庞,但王换冥思苦想,把脑海里所有认识的人,见过的人全都翻一遍,也回想不起,这张熟悉的脸庞曾经在哪儿见过。
他又一次走到了烟栏,烟栏外面,是两个光头伙计,现在的时间还早,那些来烟栏吃烟土的烟客,大致保持着清醒,还会跟光头伙计说笑几句。烟栏的伙计对谁都很客气,然而,他们在和烟客说笑的时候,目光里明显带着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轻蔑与不屑。
没有人会真的和一个烟鬼做朋友。
王换想要径直走过去,但是,在他迈动脚步的时候,烟栏的板屋里,走出来一个人。那个人是个光头,身子粗壮结实,走路的时候,会很习惯的摸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
王换的眼神开始迷离,他不会认错,也不可能认错,这个光头,就是阿苦。
王换看着光头,光头也看着王换,两个人对视了很长时间,王换突然觉得自己错了。因为他从这个光头的目光里,看不到一丝的熟悉,也看不出一丝异样的情绪,光头不认得王换,他只是把王换当成了鬼市里成百上千过客中的一个,仅此而已。
王换没有交谈的打算,他已经有一种预感,无论狗镇的鬼市是怎么回事,但归根结底,最关键的环节,还是在鬼市南端的那个卦摊上。
或者说,在那个跟自己几乎长的一模一样的人身上。
王换移开了目光,不再去看光头,迈步朝前走去。走过烟栏,那股气味又一次被食坊中漂来的食物的香气所覆盖。狗镇鬼市里的食坊,有一股人间烟火的气息,还有牛羊肉淡淡的腥膻气。王换在食坊跟前驻足停下,他想看看,这个食坊里有没有一个卖凉茶的小姑娘。
但王换没有看见卖凉茶的姑娘,凉茶,那只属于南方,北方的人,尤其是这种偏远地方的人,或许都没有听说过凉茶是什么东西。
王换越过食坊,远远的就看到了卦摊。卦摊的招牌,依然高悬,板屋外面依然有一张桌子,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依然静静坐在桌子旁边。
王换走过去的时候,那人抬头看了看他。这是王换第二次来到狗镇鬼市,多少都比昨天要镇定一些。他在桌子前头坐下来,掏出烟,递给对方一支。
这人看起来烟瘾也很大,点燃香烟之后,恨不得一口就抽掉一半儿。两个人默默的抽着烟,时不时的就透过飘散的烟雾,偷偷看对方一眼。
“今天我还要卜一卦。”
“写个字吧。”
“不是。”王换把对方推过来的纸笔重新推回去,说道:“我不是给自己卜卦,我是想卜算一件别的事情。”
“什么事?”
“狗镇的事。”王换抬头,他的目光无法穿越那么远,望到远处沉浸在夜色中的狗镇,但他还是眼望着狗镇的方向,说道:“狗镇以前的事。”
那人叼着烟卷,眯起一只眼睛,望着王换,似乎没有想到王换会突然问起这件事。
但很快,他就重新低下头,把烟卷从嘴里拿下来,弹了弹烟灰。
“怎么,这件事不能算?”
“已经发生过的事,还算什么?”那人摇了摇头,说道:“卜算,是卜算以后的事,还没有发生的事。”
“那你直接跟我讲一讲,狗镇的故事吧。卦钱是多少,我照付。”
“那是以前的事了,很惨,每个人都不想提起,估计,也没有人想知道。”对方叹了口气,朝周围看了看,说道:“狗镇,那时候还不叫狗镇,只是因为这几年开了狗场,所以才叫狗镇。狗镇还有附近的三个村子,人全部都死绝了。”
王换听着这个人的话,觉得他说的是真的。马王爷也是这样说的,狗镇,还有三个村子的人,全部丧命在那个飘雪的冬夜里。
“人是怎么死的?”
“我不想提了。”对方有一点排斥这个话题,毕竟,那种血腥残酷的往事,亲眼目睹是一种痛苦,讲述起来,同样是一种痛苦。
“我听人说,狗镇和附近的三个村子,人并没有死绝。”王换顿了顿,试探着说道:“有人说,有一个人意外的逃生了,没有死。”
“嗯,的确有一个人逃了出去,没有死。但是,疯了。”
“那个人,现在还活着吗?能找到他吗?”
“活着,能找到。”这人看看王换,突然咧嘴笑了起来,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那个人,就是我。”
王换的后脊梁不由自主的冒起了一股寒气,尽管有的事情他已经隐隐察觉,否则也不会这样直接问出来,可是真正听对方亲口说出来的时候,那种感觉还是让人非常的惶恐,畏惧。
吱呀......
王换还没有再接着说话,身后板屋的门被推开了。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等这个人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小小的板屋里,容纳了好几个人,等他们全部走出来的时候,王换只觉得自己的牙根子有些发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