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不敢的?”方子玉也跟着放下酒杯,郑重其事对杜青衣说道:“上天入地,就是一句话的事,你说吧。”
“不怕耽误了你的前程?”
“不怕。”方子玉又摸了摸自己两撇浓密的小胡子:“实话实说,我也累了。”
“为什么累?”
“有的话,现在重新提起来,没有什么意思,你不想听,我也不愿说。当年......我是对不住你,只因为那时候我的心太大,我总以为,凭着自己的脑子,凭着自己肯吃苦,就能混的出人头地,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你给的那笔钱......我恰好能派上用场。”
杜青衣默不作声的听,那笔钱,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那些往事,却是无法忘记的。
其实,她说不在乎,也并非完全不在乎,过去的事情无可弥补,可她也愿意听方子玉亲口告诉自己,当年有所苦衷,而不是单单为了骗自己的那笔钱。
“那笔钱,我拿了去,说句难听的,是去钻营取巧了。原来的队伍,不能回去,我去了唐督军那里,从一个连长做起来。”方子玉说起这些的时候,颇多唏嘘感慨:“以前当兵,不知道那么多,只觉得上战场杀敌立功,官儿做的大了,就能光宗耀祖,谁曾想,当了兵,跟混在官场没有一点区别。上峰派下来个营副,就要跟供祖宗一样供着,自己到下头去,遇见比自己低的,哪怕是个连副,也敢抽他的嘴巴。孙子当过,爷爷当过,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人活着,是不容易,个人有个人的难处,我明白。”
“不说这些了。”方子玉笑了笑,一把扯开自己的上衣,说道:“姓方的这颗心,还在这儿,你挖开看看,是不是红的。只要是你一句话,做什么都行。”
“百罗山那边,有一伙土匪,我有朋友,失手被他们抓了,现在不肯放人,我也救不出人,想来想去,没有办法,才来找你。”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救你朋友?”
“是,也不是。”杜青衣看了方子玉一眼,说道:“除了救人,还想看看你,看看你这些年,到底变样了没。”
人的心,是最最奇怪的东西,哪怕是艳阳高照,别人一句话,就能让心坠入冰窖一般,反过来,即便数九隆冬,别人一句话,也能让心暖烘烘的。
对于杜青衣的回答,方子玉有些激动,他略想了想,说道:“三天时间,三天之后,队伍准保会在百罗山下。”
得到方子玉的答复,杜青衣也很满意,不仅仅因为有机会救王换,更重要的是,她现在明白,自己当年贴了自己的私房钱,并非帮了一个无情无义的白眼狼。
很多事,她不求回报,只求一个安慰。
这顿酒喝的很畅快,早些年没有说过的话,在酒桌上也都说了,酒喝过,出了状元楼,方子玉要送杜青衣,杜青衣婉拒了,她现在的心,突然有点乱,要自己捋一捋,静一静。
她在思索,在衡量,在考虑,从方子玉的眼神里,她能看出来,这个男人,比从前成熟了,也比从前晓事了,他还很年轻,便坐到了这个位置,假以时日,没准还有更远大的前途。
而且,杜青衣也能看出来,尽管七八年没有相见,可方子玉对自己的热切,却比几年前更甚。人,总要失去过一次,才知道谁是最好的。
杜青衣在想,若是自己洗手退隐,做个团长太太,每日里什么心都不用操,打打牌,逛逛街,跟其他的阔太太一起做姐妹,是不是比现在的江湖日子更舒心一些?
“唐婉。”方子玉似乎还是不死心,跟在后面,说道:“我送送你吧。”
杜青衣回过头,看看方子玉。状元楼外的方子玉,即便穿着便装,依然威风凛凛,身后十几个大兵,连同副官,都站的笔直。
做了这样的团长太太,怕是许多女人做梦都想要的。
可是,在看见这阵势的那一瞬间,杜青衣的心,突然就死了。
她很清楚,那些阔太太,大小姐,一个个表面光鲜,其实,只是被人养着的一只鸟,仅此而已。
她不想当一只鸟,她想为自己活着。
“不用了,都喝了酒,你早点回去休息。”杜青衣冲方子玉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看着杜青衣的背影,方子玉久久不能释怀,很多事,很多人,可能一旦错过,就真的不能再来。
“传我的令。”方子玉尽管喝了酒,却仍然记得自己的承诺,他微微一侧脸,对身后的副官说道:“三营的两个连,加山炮营一个连,立刻出发,到百罗山去。”
副官急匆匆的回去传令,方子玉却没有坐车,他觉得胸口有一点闷,想要走一走。
走在古城的小街上,方子玉还是平息不了自己的心绪,他在想,为什么老天爷总会这样,那人在身边时,自己不想要,等自己想要,那人却又不在了。
此时此刻,杜青衣也已走出了很远,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孤独,说不出的孤独,她想起了自己此时的身份,她只是个寡妇。
当方子玉的队伍,连夜朝百罗山赶去的时候,被困在黑家的王换,又有了新的待遇,小凤叫人给王换换了一个住处,说不上多精致,最起码有软绵绵的床铺,有桌椅板凳。
黑衣老太婆不在百罗山,有小凤护着,没有人来为难王换。王换一个人在屋子里想了很长时间,起身拍了拍小屋的门。
门外的看守透过门缝朝里看了看,王换很平静的伸出自己的胳膊,说道:“拿把刀来。”
“作甚?”
“放点血,给小凤送去。”
王换的要求,让看守有点发蒙,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贱的人,被关在这儿这么长时间了,现在竟然主动要放自己的血。
“你愣着干什么?”
看守应了一声,随手从身上取了刀子,打开屋门。血被直接放到了茶壶里,王换一直盯着自己的伤口,也盯着从伤口里流出来的血。
血是殷红的,并没有什么蜂蜜的色泽。
等到血放过了,王换自己包好伤口,不知道是不是失血的原因,他重新坐下来的时候,眼前突然黑了一下。
就在这一瞬间,王换模模糊糊的看到,自己的头顶,好像有一个闪着光的账本。
蓑衣老人和自己说过的话,不由自主的又浮现在脑海里。
每个人,都有一本账,虽然看不到,但自己在世间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已经记在了账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