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墙岿然不动,挡住了墙那边所有的秘密,似乎正在嘲弄这些自以为无所不能的现代人。
墙下站着的人神情各异,全都默不作声。
林轩看得出,这些异术师正在用各自毕生所学,与那冰墙做最后的交流。
“林先生,你难道不觉得,大家能参与这次盛会,是一次非常难得的机缘吗?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是走在普罗大众前面的,他们的智慧就像海上的灯塔那样,照耀着人类知识边界之外的大片荒漠。最终,他们的名字会雕刻在人类历史的丰碑上,万代不朽,永垂青史。我相信,你一定能成为那样的人。”蒋锡礽意味深长地说。
林轩反问:“蒋大师,作为一个已经经历了两世的人,再贪恋什么名利,岂不是一件很具讽刺意义的事?你在生与死、死与生之间穿梭两次,看到了什么又悟到了什么?按照历史上那些玄学大师的说法,一旦跨越了生死之间千沟万壑,一个人的生命就从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完完全全地改变了。我想问,对于你来说,是这样吗?”
蒋锡礽狡黠地笑了,顾左右而言他:“林先生,我们可否讨论一个问题,被尊为‘智人’的上一代地球人真的存在吗?”
林轩知道对方在逃避,但又无可奈何。今日之事,任何人都无法左右,最后结果,则有无数种可能。
“蒋大师,如果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将拒绝回答你任何问题。”林轩说。
蒋锡礽打了个哈哈:“好好,不要这么认真嘛,这并非原则性的问题。林先生,既然你执意要问,我就告诉你。”
林轩正色回应:“在下洗耳恭听。”
蒋锡礽接下来说的话非常特别,与藏地寺庙中不计其数的修行者所说的完全不同,有着天壤之别,甚至可以说是背道而驰,令林轩有“人生观被完全颠覆”之感——
“生与死、死与生是两条逆向行驶的道路,在我看来,人从生到死是沮丧、失落、绝望,直至万念俱灰,意识消失。反之,从死到生,则充满了希望和光明,面前的路越走越是宽阔。就我自己的人生来说,我的死是相当普通的,可以笼统地看成是生命机体老化所致。在那场电影里(也就是指《2012》),我只是一个演员,饰演着一个藏地绒布寺老喇嘛的角色,与我之前饰演过的牧师、上帝、流浪者、军阀、大亨、医生、海盗等等其它角色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完全就是一种可以赚钱生活的职业。在电影行业里做配角那么久,我见识过太多新星崛起上位、明星陨落失败的例子,所以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让我一次比一次变得更麻木。按照导演的安排,在那一场戏中,我缓缓地登上钟楼,看着前方的绿布,想象那绿布背后就是巍峨的珠穆朗玛峰和绵延不绝的喜马拉雅大雪山,再过几分钟,印度洋的海水就会越过这道世界屋脊,淹没我所在的世界。那么,以我个人的知识判断,该影片的编剧和导演真是混蛋之极,竟然编造出了海水倒灌大山的桥段。要知道,喜马拉雅山脉作为全球公认的世界屋脊,几亿年内是不可能被海水淹没的,因为全球的海水体量是有限的,而海水又不可能超出‘水往低处流’的生命本质……”
林轩同意蒋锡礽的看法,电影《2012》的场面和特技固然宏大,该故事却远远无法站住脚,大纲结构极为虚假,只能去哄哄那些伪科学爱好者们。
如果林轩来做这部影片的编剧,宁愿将其设定为“地球引力失效导致海平面上升引发水难”。
忽然之间,林轩产生了恍惚的错觉,对于眼前这些场景的真实性有所怀疑:“冰墙那边真的存在一个远古高科技世界?柳白说的话是对的吗?霍东国靠近冰墙产生的幻觉是对的吗?二十八宿云集于此是对的吗?蒋锡礽对于冰墙的期望是对的吗?还有,更重要的是,‘大帝’也对‘智人’的存在深信不疑,那也是对的吗?”
他与所有人相反,怀疑一切,却又必须跟这群相信一切的人去共同求解一个答案。
眼角余光之中,他看到墙下那些异术师的表情,一个个呆若木鸡,仿佛灵魂已经被冰墙吸走,此地只剩下各人的行尸走肉。
“也许……当我的灵魂进入冰墙,我也就像他们一样了。”他不禁苦笑起来。
古人说的没错,未知生,焉知死。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灵魂究竟能不能离开躯体进入冰墙,那么担心灵魂离体以后的事还有什么意义呢?
蒋锡礽的话仍然在继续:“我登上那钟楼,按照演练过的程序,推动钟槌,开始撞钟。撞到第三下的时候,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比天还高的碧蓝色大水。那水起初隔得很远,像是出现在海市蜃楼之中,又像是我从前在梦里看到过的模样。那种情形,也像是一场电影里的画面。你也知道,海市蜃楼中的景象都是缓慢流动的,山不是山,楼不是楼。我抬头看着,但手里还是机械地撞钟,任由钟声在寒冷的空气中四处流散。我越看越看不分明,因为普通海市蜃楼只会离我们越来越远,直至消失殆尽,而这一次我看到的大水却是从画面中喷涌出来的,如一头巨大无朋的洪荒怪兽一般。我看看四周,导演、摄像、场记、群演等等都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摄像机上的工作指示灯还是亮着,所有人都看着我,没有一个人去看那海市蜃楼里的异状。我是个演员,演员的本能就是导演不喊停就得一直演下去。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当那钟声响到第十九次时,那大水就劈天盖地般地过来了。大水裹挟着大风,而我的身子就被大风横向吹起,如断了线的风筝,飞到无尽的虚空之中——这就是我的死亡过程,很突兀,很短暂,也很诡奇。我很清楚,在那样的一次飞翔中,落地即死,不可幸免。那时候,我心里还记挂着同剧组的人,希望他们能够在大水、大风中幸存下来。你说,能有什么陆地生灵能躲过大水呢?那水比天还高。电影中的方舟在大水面前不过是狂流中的柳叶,经不起几次颠簸,就要被洪流撕成碎片。人类自诩为这个星球上最聪明的高等生物,其实在造物主看来,人类不过是巨人脚面上的蚂蚁而已,让它活它就活,要它死它就活不得……”
在蒋锡礽的叙述中,林轩注意到了一个关键数字,即“钟声响了十九次”。按照他的记忆,电影公映时,钟声最多响了不到十次,镜头一转,绒布寺已经灰飞烟灭。
“那钟声响了多少次?我刚刚没听清。”林轩问。
“十九次。”蒋锡礽清清楚楚地回答。
“没记错?”林轩追问。
那是一个关键细节,值得再三确认。
蒋锡礽长叹:“你也注意到这一点了?很奇怪对吧?我撞钟十九次,现场的摄像机应该很清楚地记录下来了,绝不会错。剧组使用了日本索尼的同期声录制设备,严格记录现场声音,就更不会错了。还有,导演的安排也正是要我敲钟十五到二十次之间,因为那样才能让影片有足够的时长来表现绒布寺被摧毁的这一幕。”
“是后期剪辑师剪掉了过多的声音?”林轩想到了一种可能。
蒋锡礽摇头:“没有,我后来专程找到剧组,由资料库中找到了原始素材,录音资料中清楚呈现,钟声只响了七次,导演就喊停,示意那一条影片已经很完美,没必要再往下拍了。按剧组场记人员说的,拍完撞钟那场戏,剧组立刻启程,赶往方舟模型,继续拍下一场。所以,钟响七次,就是最终版本,多出来的十一次钟鸣就是我的生命发生错误的时间与空间。”
林轩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因为蒋锡礽讲述的这个过程异常复杂,如同一个思维模式反复翻转的脑筋急转弯题目一样。
现在他能明白的,就是在第八次到第十九次钟鸣之间,剧组其他人没发生任何状况,只有蒋锡礽一个人的生命消失了。
作为一个不出名的配角,蒋锡礽的消失并未引起太多人注意,因为所有人都是以导演为中心的。导演说走马上就走,不可能为了找一个配角演员多浪费一分钟时间。
“我实在……蒋大师,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林轩苦笑。
蒋锡礽脸上亦满是苦笑:“是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因为这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如果我自己都说不清,别人又怎么能说清?”
“那么,你到今天为止,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林轩问。
蒋锡礽的表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我知道一些,但却不是全部。这个世界上,人类不可能全能全知,只有造物主才洞悉一切——”他指向那冰墙,“我相信,那里面有些人的智慧已经接近于‘造物主’的全知境界,因为他们在地球上发展历史比地球人长数万年,先进程度亦是远高于我们。他们是‘智人’,是智力无限接近造物主的人。今天,也许就是两代地球人正式见面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