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时间之囚(3)

“那幅画呢?”我问。

将莲花的“遭遇”前后串联起来看,那幅古画才是产生畸变的关键。

莲花摇头:“已经丢失在莫高窟,应该是被当地的小偷趁乱偷走了。”

我低头无语,莲花因为那幅画来到此处,画没了,她回到出发点的可能性就太小了。

当然,就算有那幅画,她也未必能回去。

“曾经劝过自己,在那里也很好。”她向东面指着,“有钱有势,有酒有肉,有时高朋满座,有时花钱如流水……可是,我心里总有一种声音在喊着——回去,回去……”

她的声音突然哽咽,然后悲哀地垂下头去。

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地生活在异乡,仅仅是空间上的异乡已经让人无法忍受,更何况是空间、时间上的双重异乡——人不是植物,只要有根须、水分、阳光、氧气就能在任何地方活下去。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如果这种感情不完整,再好的享受也食不知味。

“你确信,到莫高窟就能找到回去的办法吗?”我问。

“无论能不能行,总要再试一次。”莲花回答。

“你还没有告诉我,其他人去拿着焦木,大厅里会出现什么样的幻象?”我又问。

莲花若有所思:“那时候出现的幻象都是心中最美好的一面,仿佛一辈子追求的东西都在一瞬间展现了出来。比如我,就曾看见,自己荣膺北方大国最高的勇士荣誉勋章,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入主间谍机关最高指挥系统,成为北方大帝之下的第一人。”

“结果,在幻象里实现了?”我问。

莲花点头回答:“的确是,离开幻象,仍然一无所有。如此情形我尝试过好几遍,却没有一次能有实质性的收获。”

隐隐约约的,我似乎找到了问题的关键,低下头,凝视着瓦垄上的枯草默默思索。

焦木一直都收藏于摘星楼的春台殿,与那雕像供奉在一起。

我拿走焦木时,雕像也在瞬间灰飞烟灭。

“焦点关键在摘星楼,而不是其它地方。如果绕过这个点,就等于是舍本逐末,失去了解开谜题的最佳时机。所以,只有在京城摘星楼,才能得到最正确的线索。”我一点一点想通了,“现在,不能逃避战争,而是要迎着战火向前冲,进入战争的核心,即冲突最激烈之处。”

“我回去。”我霍地起身。

“什么?”莲花没听懂。

“我回去,回京城,回摘星楼。”我低声重复。

要想解释这个想法并不容易,其中一大部分缘由来自我的第六感,并没有理论支持,不足以说服别人。

“你疯了吗?”莲花摇头,“现在京城已在侵略军控制之下,屠城之厄即将展开,你这时候回去,岂非自投火海?”

我没有长篇大论地向她解释,只是问了一句:“我们活在这个年代,究竟是为了什么?”

莲花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想尽一切办法,回到最初的原点。”

她的原点在港岛中环大厦的步行梯入口,而我的原点则是在敦煌的反贼坑。

“既然焦木是关键,那么,你对焦木了解多少?”我又问。

莲花茫然摇头:“只有一点认识,它能引发幻象。”

她说得很多,除了“引发幻象”这一点,我们对焦木一无所知。

我想的是,既然来到了焦木的原点,那就一定要抓住时机,将跟它有关的线索了解得一清二楚。站在历史的现场了解历史,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此刻逃避,等于是入宝山而空手回。

“我回去,你要不要一起?”我问。

莲花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向东远眺。

我能理解她的矛盾心情,刚刚侥幸离开虎口,此刻回去,等于是自投死路。

她能理解,她手下的人未必能理解。

“你要是有顾虑,我就自己回去,大家就此别过。”我说。

两宋江湖的复杂性一定低于二十一世纪,所以,以我的智慧,一定能够来去自如,全身而退。

“好吧,我和你一起,但是我们已经西行一日——”她迟疑地说。

“快马加鞭,半夜可至。”我说。

以我的个性,一旦决定了方向,就要坚定不移地前进。

我们立刻翻身落地,选了两匹状态最佳的战马,又带了一点清水和干粮,连夜踏上来时的路。

战马飞驰之时,我们无法交谈。

我在前,莲花在后,一路狂奔。

其实,我很希望在摘星楼上看到我的未来幻象。

每个人都想预见自己的未来,决定自己的前进步骤。正因如此,才有那么多占卜打卦者存在。

视野中出现京城轮廓时,我和联合勒住了战马。

远处,那座古城已经陷入了烟雾袅袅、死气沉沉之中。城门大开,吊桥垂落,城墙上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我们甚至听不到打斗呼救声,这就证明,一切都结束了,整座城已经沦陷。

战争的残酷性已经在很多典籍里记载论述过,不必我一一赘述了。这次城破之战之所以被称为“靖康之难、靖康之耻”,该命名就足以说明其惨烈程度了。

“不该回来的,徒增……烦恼。”莲花有些懊恼地叹息。

我们没有机会为这座城做什么,毕竟拿十几个人去对抗北方少数民族铺天盖地的野蛮马队,无异于螳臂当车。

“去摘星楼。”我简短地说。

我们仍然由地道进去,所幸敌人刚刚入城,还没来得及进行地毯式搜索,地道才得以保存。

出了地道,我们火速赶到摘星楼。

这里虽然有洗劫的痕迹,却没有尸体与血迹。

到了春台殿之后,我径直把焦木拿起来,放在供桌上。

“你来试着拿起它,我看看外面的大厅里会出现什么?”我告诉莲花。

我退出春台殿,站在门口。

“我拿不起它来,感觉它就像长在供桌上、供桌又跟地面连在一起——”莲花一边说一边抓住焦木。

她有从前的经验,所以一握一提时,用力极大。

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一下子将焦木抓起来,收不住力气,一跤跌倒。

“这是……怎么跟从前不一样?从前根本提不起来,现在发生了什么?真是奇怪,真是太奇怪了。”她单手撑地,一跃而起。

当她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把焦木放在供桌上又拿起来时,我就知道,问题出在那雕像上。

雕像毁了,焦木上存在的某种神秘禁制也就随之解脱,失去了效力。

玄学领域之中,禁制占据了很重要的地位,其表现形式类似于民间常说的“鬼打墙、鬼打眼、白日撞鬼”之类,人的视觉、听觉、嗅觉都出现了失常问题,明明能够看到、听到、嗅到,那些东西却根本不存在。或者,还有另外一种,眼前明明没有障碍,却走不出、拿不起、踢不动,仿佛被关在一个透明盒子里一样。

道家与藏密都有“禁制”一说,而茅山术、江西龙虎山一脉,则有自己更为隐秘的技法,其表现形式都大同小异。

此前,莲花提不动焦木,就是因为她没有发现禁制的存在,只是凭着个人力气去提,再怎么发力,都无法奏效,就像一个人要强行拉开被锁住的保险柜一样。

莲花放弃了努力,皱着眉走出来,站在大厅中央。

“幻象就是在这里,无比美好,让人开怀。可惜,我已经深陷时间的囚笼之中,就算看到那些美好的场景,也无法一一去实现了。

“不要悲观,事在人为,只要努力去做,一定能改变现状。”我鼓励她。

此时此刻,信心非常重要。一旦信心崩塌,我们的战斗力就被完全摧毁了。

我提议回摘星楼,现在却一无所获,对我造成的打击无比巨大。

“我们走?”莲花问。

我走到窗前,俯瞰死寂的全城。

都城易主,等于是灭国之灾。对于中原来说,这是天大的祸事。当然,就像我之前说过的,在信息沟通极度闭塞的情况下,几个月甚至几年之内,这消息才能传遍中原。到那时,大宋国民才知道“靖康之难”的真相。

信息闭塞,其实也是好事,至少没有在一夜之间造成举国大恐慌。

我曾读过一本描述二战时南京之战的著作,作者是美国的一名传教士。当时,他站在教堂的钟楼上俯瞰全城,看见一队队戴着钢盔的日寇在夜色里穿过大街小巷。他彼时的感受与我现在应该是一模一样的,都不敢想象黑夜之中的罪恶,不敢想象,天亮之后我们要面对的是一幅什么样的凄惨景象。

“走吧,我们走吧?”莲花又一次催促。

“去敦煌?”我摇摇头,“莲花,其实我们……我们无处可去。”

这才是我的心里话,即使远赴敦煌,也未必能保证我们找到可靠的线索。很有可能,一路狂奔,只是白跑一趟。

“怎么无处可去?去敦煌,甚至再向西,向南,去藏密盘踞之地,从藏密高僧那里,获得解决问题的办法……”莲花一边说,身体一边颤抖起来。

这样的表现说明,她对自己说的话根本就不相信。

我张开双臂,她立刻扑过来,靠在我怀中,颤抖得像一片寒冬里残存枝头的孤叶。

“走吧,在这里,我怕……怕得要命,总觉得有一头怪兽蹲在黑暗之中,随时都会择人而噬。”她呜咽着说。

“告诉我,你究竟看到了什么?”我冷静地说。

“什么?”她在我怀中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我。

“你究竟看到了什么样的幻象?说实话,不要骗自己。”我说。

莲花的眼睛已经哭红了:“是,我没有看到自己……受嘉奖,受北方大帝接见,而是,而是……”

我清楚,她不仅感受到了那怪兽的存在,而且实实在在地在幻象中看到过它。甚至说,她所看到的幻象正是自己被怪兽吞噬的一幕。

正因如此,她才害怕回到摘星楼,表现得如此忐忑不安。

这正是预见未来的坏处,如果预见的是好事也就罢了,万一看到的是惨不忍睹的坏事,自己立刻就背上了巨大的心理负担,始终忧心忡忡,无法开解。

“不要怕,事情总是在改变,只要你肯做,就能渡过难关。”我只能如此安慰她。

“怪兽在那里,就在那里——”莲花指向大厅中央,“它长着一张蛤蟆大嘴,足有三尺宽,一张嘴就把我吞进去。这是我的末日,这就是我的……死亡之期,你说可以改变,真的可以改变吗?”

我不惧怕幻象,而是寄希望于从幻象中找到真相,抽丝剥茧地追索下去,直达真相根源。

“跟我说说那怪兽的样子。”我冷静地提示莲花。

即使是最超乎想象力的怪兽,也总有其本来面目。

我怀疑,那东西就存在于莲花的思想之中,才会变成具体的形象,最终出现在她眼前。

“好,我试着描述它的样子,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莲花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