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思考着‘咱们爷俩’四个字,就听到身后张二在呼喊我的名字,回过头去看,就看到张二径直走了过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周围的雾气已经彻底的消散,再回过头的时候,瞎眼跛子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答应了一声,张二来到我身前,皱眉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已经找了你一晚上了。”
张二告诉我,昨天晚上我独自回家之后,他也回了我家,但却没看到我,我爸拜托他出来找我,这一找就是一晚上。
“你,没出什么事儿吧?”张二认真打量着我。
我不想暴露瞎眼跛子的事,就随口敷衍说刚才的雾太大了,一不小心就迷路了。
张二的脸上露出疑色,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昨天晚上没起雾。”
我又偷偷撇了撇周围,确定已经找不见瞎眼跛子了,继续敷衍张二,说本来是有的,刚散了。
没再和张二多做解释,我直接就奔着家里的方向走了,张二也迅速的跟上来,闷头想着什么,也没再开口问我。
再回到家的时候,我依然是看到了同样的场景。
我爸端坐在老旧的太师椅上,桌角上点着一根白蜡烛,当我进门的那一刻,才起身把白蜡烛吹灭了。
“爸,我有事问您。”我现在一门心思想找他问清楚那个瞎眼跛子的事。
我爸轻轻点了点头,我又回身对张二道:“我想和我爸单独说点家常。”
张二有些不忿,抱怨说他在村子里找了我一晚上,现在连个睡觉的地儿都不给。
话虽然这样说,但张二还是从屋里出去了,还把刚睡醒的文雅带了出去。
等到屋里只剩下我和我爸两个人之后,我开门见山的问他:“于茂典是谁?”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爸平静的脸色很明显的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沉默了几秒钟之后,才说出一个我已经想到的答案。
“于茂典是我的父亲,你的祖父。”我爸说这话的时候情绪很是压抑,仿佛这是一件他难以承受或者承认的事情。
我有些心疼,但还是忍不住继续追问:“为什么你从来没说过我爷爷的事,甚至咱们家似乎从来都没有过他的存在?”
接下来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在我认为我爸可能还是不愿意说下去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他是一个很不凡的人物,但因为牵连到了某个地方,某些凶险的事件之中,我才不愿提起,怕的就是你也被牵连进去。”我爸语重心长的道。
我也知道我爸肯定是为我好才隐瞒了这些事,但现在我已经猜到了一些真相,继续问他:“你说的那个地方,是棺山?”
在我说出‘棺山’的时候,我爸面露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但还在点着头,艰难的说出了一个‘是’字。
我还想再问,我爸就摆了摆手道:“你既然已经进过了棺山,这些事我也没法再瞒你了,坐下慢慢听吧。”
这是我爸的习惯,每当家里要讨论重要事情的时候,他就要求我和我妈沉下心坐下来慢慢商讨。
我搬了把小凳子过来,像小时候听问爸讲故事那样,不过他这次故事的主人公,是我人生前二十年从未了解分毫的我的祖父,于茂典。
故事的时间要追溯到上个世纪,我的祖父于茂典生于二十年代,大清朝名存实亡的统治已经结束,进入了中华、民国时代。
虽然帝国统治被民主资产体系推翻,但西方列强无不对中国虎视眈眈,大中华依然是民不聊生的惨痛局面。
我的祖父于茂典就是生长在最底层的贫苦阶级,而且父母早亡,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
但于茂典的父母,也就是我太爷爷太奶奶那一辈,他们做过对我祖父影响最为深远的一件事,就是活着的时候拼尽一切把他送进了一个前清老秀才开设的学堂。
二老并不能理解改朝换代的时代趋势,还一门心思想着我祖父长大后能考取功名,再不济也能去县城衙门里当个文差,好过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卖力气刨食的苦日子。
按说我祖父也是有慧根的人,可惜生不逢时,没过几年天灾人祸齐现,先是兵匪横行,然后地里庄稼又被蝗虫啃食的干干净净,颗粒无收,二老基本上算是活活饿死的。
我祖父把家里房产一众给了同村相邻,让大家帮着置办了两口薄皮棺材,安葬二老之后也就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
学堂是没资格再去上了,我祖父当时又年幼,只能跟着有能力外出的人一起逃荒,半道上我祖父又和他们走散了,快饿死的时候被一个游方道士搭救,自此成了帮他挑箱提单的小道童。
虽然整天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但游方道士交了他很多道家的手段,虽然因为游方道士本身道行有限,但我祖父也算是入了道门,师徒二人相处融洽,也能苦中作乐。
好景不长的是,没过两年,游方道士死于疫病,他病故的地方有一山头,游方道士临死之前回光返照,指着山头告诉我祖父,那山上有金光,让他自己去山上寻活路。
我祖父涕泪横流的安葬了游方道士,按照他的遗言又上了山,但一开始却被拒之门外。
因为这山上是一间寺庙,里面的和尚也都饿的脸色焦黄,但对于门派之见还很看重。
我祖父跟了游方道士两年,自然也是一身道童的打扮,而且言谈举止也是道门中人。
因为先入道门,我祖父也有点看不上和尚,但因为自己师父的遗言,还是想要进入山门。
无奈之下,我祖父拆了道冠,脱了道袍,因为没有剃刀,就生了把火,把一头长发给烧的只剩毛茬,头顶上都是血痂脓疱。
饶是如此,那些和尚还是不愿他进门,我祖父又主动给他们挑水砍柴,过了好几个月才被允许入门,由一年老的和尚重新剃度。
在这里还有一段不为外人所知的秘辛,那就是我的祖父和寺庙的老住持经常在禅房密谈。
外面那些和尚只觉得是老住持教授他佛法,但实则我祖父和老住持是天天晚上因为佛道两家的理论在争执,两人的确也有点师徒之实,但更多的是我祖父拿前两年学的道门理论跟他辩论。
这一老一少在外人面前长幼有序,到了晚上又变成了互不相让的‘死对头’,也莫名成了忘年之交。
又过两年,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祖父有点命犯孤星的命格,寺庙里的和尚之中,有人勾结外面的兵匪,惦记上了寺庙里的一些个数百年的铜身佛像和世代相传的佛具,引来兵匪抢夺。
老住持把那伙人连同出卖寺庙的几个和尚一同赶了出去,当天晚上那些人却又折返回来,守住门口,搬空寺庙之后放了一把火给烧了。
我祖父性格执拗,说的不好听点,有点像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看到朝夕相处的师兄弟们接连被兵匪开枪打杀,他也不觉得害怕,急着往前冲,要去跟兵匪头子理论伦理道德。
老住持叫了两个比我祖父大点的和尚过来才把他摁住,把他拖进了寺庙里用来储存过冬食蔬的地窖,才算是躲过一劫。
地窖里有吃有喝,但另外两个和尚怕我祖父冲出去暴露了他们的藏身之所,就把他给绑了。
时间上也不知道是过去了几天几夜,我祖父的精力也毕竟有限,终于还是挨不住,沉沉的睡去了。
睡梦之中,他再次见到了自己的道士师父和主持师父,两人离自己很远,怎么走都无法靠近,只能远远的看着两人。
这两个人的交流方式让我祖父颇为熟悉,一会喜笑颜开一会又争吵的恨不得说脏话骂娘,跟自己与老住持在禅房里的情形如出一辙。
我祖父拼了命的想过去,无果之下只能开口大喊,最终还是老住持回了话,也直接交代了遗言。
老住持让我祖父回去之后把他的尸身收敛了,就葬在寺庙之内,不为别的,就是要葬的比那牛鼻子老道高,要压他一头。
对此,那个道士师父也从远处喊了一句:“道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即便吾身处九幽,你就能辩的过我?”
之后我祖父就从睡梦中醒来,开口告诉两个师兄,说主持师父已经死了,两人这才给祖父松了绑。
三人从地窖出来,寺庙已经被烈火烧的一片狼藉,尸横遍地。
但老住持的尸身很容易被找到,他就盘膝坐在寺庙门口,面朝山下,也不知为何,其余和尚的尸身都被毁坏了,但兵匪却没有对老住持下手,而且老住持面目慈悲,远看就像是熟睡一般,不同于平常那些狰狞的尸身。
师兄弟三人痛苦疾首,但只有我祖父知道,老住持面对的位置,正是山下那道士师父的葬身之地。
我祖父让两位师兄帮忙,就在老住持圆寂的地方挖土造坑,让他保持打坐的姿势下葬了。
然后我祖父又分别向老住持还有道士师父的方向各磕了三个头,跟两名师兄一起下了山。
自此之后,我祖父传奇的一生才算是正是开启了,按照我爸的猜想,我祖父于茂典可能是世间最后一位先后拜入释道儒三家的人,但在当时的背景环境下,他的天纵之才也成了他一生的困扰。